《苦菜花,甘蔗芽》是姜淑梅的第二部作品,是《亂時候,窮時候》的姊妹篇。本書分為《老家女人》《老家男人》《百時屯》《在東北》四部分,延續(xù)了第一部的寫作風(fēng)格,語言通俗凝練,帶有濃烈的鄉(xiāng)土氣息,記錄了作者親身與聞的中國老百姓的故事。 第一本書《亂時候,窮時候》出來以后,在北京開了個讀者見面會。 有個女孩想問俺啥,她叫了聲奶奶就哭了,一邊哭一邊說,說的啥俺沒聽清。 她這么難過,俺覺得對不起她,就說:“孩子,看俺的書不要哭,不要流淚,事都過去了。要是沒有這么多苦難,俺也寫不出這本書來! 俺這輩子跟彈花錘子似的,兩頭粗,中間細(xì),經(jīng)歷的事太多了。 ——姜淑梅 作者簡介: 姜淑梅,1937年生于山東省巨野縣,1960年跑“盲流”至黑龍江省安達(dá)市,做了二十多年家屬工。早年讀過幾天書,忘得差不多了。1997年學(xué)寫字,2012年學(xué)寫作。2013年4月起,部分文字刊于《讀庫》。 作者閱歷豐富,歷經(jīng)戰(zhàn)亂、饑荒年代,筆下故事篇篇精彩傳神,每個字都“釘”在之上,每個字都“戳”到心里。部分文字面世后,好評如潮,感動了眾多讀者和網(wǎng)友,為老人贏得了眾多“姜絲”。 2013年10月,處女作《亂時候,窮時候》得到中央電視臺“讀書”、鳳凰衛(wèi)視“名人面對面”、梁文道“開卷八分鐘”等專題推薦,《新周刊》、《南方周末》、《讀者》等專題報道,并入選新浪好書榜2013年度三十大好書、豆瓣讀書2013年度最受關(guān)注圖書。 2014年8月,出版第二部作品《苦菜花,甘蔗芽》。 目錄: 序 俺的故事接著講/姜淑梅001 老家女人 女老缺003 愛蓮006 小妹016 干絕戶025 三嫂030 百時屯的媳婦036 賠錢貨039 傻閨女044 洗頭048 月亮地里講故事051 王門李氏055 三樣飯061序 俺的故事接著講/姜淑梅001 老家女人 女老缺003 愛蓮006 小妹016 干絕戶025 三嫂030 百時屯的媳婦036 賠錢貨039 傻閨女044 洗頭048 月亮地里講故事051 王門李氏055 三樣飯061 戲迷婆婆063 大姥娘為啥擠眼睛074 黃明珠077 老家男人 家族長089 被胡子綁架的“親戚”093 明白人097 親爹找上門100 窮得擔(dān)不起自己的名字104 繼卜107 恨乎112 士平114 白果樹莊的傻子118 四大爺還愿121 三哥124 爺公公賣牛131 百時屯 上黃水子137 時家場里141 百時屯的井145 百時屯的廟148 廟臺子151 郭寺154 鍋屋157 熱死人159 外扒戶子161 瞎子家164 小時候咋玩168 打架173 穿戴176 老輩子留下的規(guī)矩179 趕會190 種牛痘193 吃蘋果196 逮鵪鶉198 于家正骨201 唱揚琴的204 馮家家廟206 傅家茶爐子210 在東北 逃荒217 剛到東北221 第一次蓋房230 拉幫套的234 五十多年前的狼237 丁家和狼240 憶苦思甜會243 提洪林246 孫家人249 郭八253 大病256 車禍259姜奶奶的書中,讓人驚訝的段落比比皆是。她的文字干凈利落,不加評論,避免描述,對于往事,她有一種超脫的態(tài)度。她身上的質(zhì)樸與真實,讓那些故事彌足珍貴。在她筆下,歷史變得如此真切,幾十年國家民族的風(fēng)云變幻,化為了普通人身上的普通事。老人家一輩子沒有接受過正式的教育,如今寫書也沒有技巧可以仰仗,但是她卻把傳統(tǒng)中國女性的美德融入到了寫作當(dāng)中,讓那些故事顯得溫柔、善良。 ——鳳凰衛(wèi)視“名人面對面”許戈輝 《亂時候,窮時候》出版之后,很多人奔走相告,覺得是本奇書,寫這本書的作者是一個奇人。姜淑梅女士帶來的是一種民間草莽的聲音,不需要別人替她代言,而是自己用筆寫出來。她作品里的事情,跟知識分子的書寫是不一樣的。她筆下的民間故事,有一種故事本身的力量,那種力量是你很難忘記,很難忽視的。 ——鳳凰衛(wèi)視“開卷八分鐘”梁文道 姜奶奶的書中,讓人驚訝的段落比比皆是。她的文字干凈利落,不加評論,避免描述,對于往事,她有一種超脫的態(tài)度。她身上的質(zhì)樸與真實,讓那些故事彌足珍貴。在她筆下,歷史變得如此真切,幾十年國家民族的風(fēng)云變幻,化為了普通人身上的普通事。老人家一輩子沒有接受過正式的教育,如今寫書也沒有技巧可以仰仗,但是她卻把傳統(tǒng)中國女性的美德融入到了寫作當(dāng)中,讓那些故事顯得溫柔、善良。 ——鳳凰衛(wèi)視“名人面對面”許戈輝 《亂時候,窮時候》出版之后,很多人奔走相告,覺得是本奇書,寫這本書的作者是一個奇人。姜淑梅女士帶來的是一種民間草莽的聲音,不需要別人替她代言,而是自己用筆寫出來。她作品里的事情,跟知識分子的書寫是不一樣的。她筆下的民間故事,有一種故事本身的力量,那種力量是你很難忘記,很難忽視的。 ——鳳凰衛(wèi)視“開卷八分鐘”梁文道 我曾經(jīng)很害怕變老,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是想起來都覺得很恐怖的事?墒窃谧x完《亂時候,窮時候》,認(rèn)識了作者姜淑梅老人之后,我對于老年的到來,開始有了一些勇氣。 ——CCTV-10“讀書”李潘【序】俺的故事接著講 姜淑梅 第一本書《亂時候,窮時候》出來以后,在北京開了個讀者見面會。 有個女孩想問俺啥,她叫了聲奶奶就哭了,一邊哭一邊說,說的啥俺沒聽清。 她這么難過,俺覺得對不起她,就說:“孩子,看俺的書不要哭,不要流淚,事都過去了。要是沒有這么多苦難,俺也寫不出這本書來! 俺這輩子跟彈花槌子似的,兩頭粗,中間細(xì),經(jīng)歷的事太多了。 俺上面有仨哥,大哥比俺大十七歲,二哥比俺大十四歲,三哥比俺大五歲。俺爹跟別人不一樣,他喜歡閨女,仨哥他都沒抱過,就抱過俺。 俺奶名叫小四,都叫俺四妮兒。聽大嫂說,有一天,爹從城里回家,抱俺出去玩。爹是干凈人,這是他頭一回抱孩子。把孩子抱出去一會兒,他一個人回家了。 娘問:“你抱的孩子呢?” 爹說:“在場里玩呢,那里有很多小孩。” “四妮兒不會走,她咋玩?” “四妮兒開始不會走,走兩步坐下了,自己爬起來再走,F(xiàn)在走得可好了,喜得哈哈的。” 娘不信:“四妮兒會走了?” 爹說:“你看看去。” 娘到場里一看,真的會走了。那時候,俺一周歲多,從這個懷里到那個懷里,沒大下過地,會走了,都還不知道呢。 從俺家出門,走十步,左邊是大井,右邊往東十米是大水坑。娘就怕一眼看不到,俺掉坑里、井里。后來,二哥教學(xué),在百時屯廟里辦小學(xué),娘讓二哥把俺領(lǐng)學(xué)校去,就是給她看孩子。 二哥給俺一塊石板、一盒石筆。去得晚,書都發(fā)下去了,人家都兩本書,俺就一本語文。 學(xué)校離家近,俺家在道南,學(xué)校在道北。學(xué)校天天有早課,上算術(shù),上體育,上完課回家吃早飯。他們都去,俺不去。吃完早飯,俺再跟二哥去學(xué)校。 學(xué)校不收學(xué)費,有三十多個學(xué)生,有十四五歲的,還有結(jié)完婚去上學(xué)的,就俺一個小閨女。沒誰跟俺玩,也沒啥玩的,俺玩語文書。時間不長,書皮就沒了,這里掉個角,那里掉一塊。 二哥看見俺的書,要打俺手板,沒打就把俺嚇哭了。 二哥說:“你看看同學(xué)的書,誰像你?不知道愛惜書!” 俺怕二哥。 俺不愛學(xué)寫字,愛念書歌子,第一本語文前幾課,俺跟著他們背會了。 二哥考俺:“你背語文! 俺高高興興給他背: 天亮了。 弟弟妹妹快起來。 姊姊說:“太陽升起來了! 妹妹唱:“太陽紅,太陽亮,太陽出來明光光! 二哥笑了,說:“行了。” 背是背會了,拿出來哪個字寫黑板上,俺都不認(rèn)得。 二哥說:“以后念書,用手指著念,比著書上的字寫! 第二回發(fā)書,二哥給俺四本書:語文、算術(shù)、常識、修身。 這回俺知道學(xué),不禍害書了,還是跟不上趟。 第二冊書沒學(xué)完,俺家搬到城里。把家安排好了,二哥把俺送到女子學(xué)校,叫俺上二年級。教俺的女老師一個姓宋,一個姓商。俺沒書,還啥都不會,天天挨手板,有時候打得手腫起來好高。 有個同學(xué)叫姚桂蘭,她比俺大兩歲,上三年級。看見俺天天挨打,她把二年級課本送給俺了。有書比沒書好多了,但還是跟不上趟。 俺是收了麥子去城里的,到了秋天就說有情況了,八路軍要打巨野城,老師學(xué)生都逃走,到農(nóng)村親戚家去了。從那以后,俺再沒上過學(xué)。 六十歲那年,老伴死了。大閨女讓俺學(xué)字,她想叫俺消愁解悶。她爸剛死,俺學(xué)不進(jìn)去。當(dāng)時她在北京讀書,俺知道她心里難過,心想:要是俺會寫信多好,能安慰她,逗她開心。再想:閨女叫俺學(xué)字,那俺就學(xué)著給她寫信吧。 那時候,俺住在秦皇島的旅店里,等著處理車禍的事。店里的服務(wù)員沒事了,俺說一句話,叫她們幫俺寫個字樣,俺比著寫。寫了一遍又一遍,寫好了,再往信紙上寫。就這樣,一次一次求人寫字樣,一次一次比著寫,一封信幾行字,俺寫半個月,郵走了。 那年,俺給她寫了兩封信,就停下不學(xué)了。 俺膽小。老伴死了,俺就怕黑天,一夜一夜睡不著覺,睡著了就覺得老伴在俺身邊躺著呢。還不敢說害怕,怕嚇著孩子。兩個侄子在大慶開飯店,承包食堂,俺去幫忙,白天干活累,晚上睡得可香了。 老伴去世三年以后,小閨女要生孩子,把俺接走了。給她看孩子的時候,大閨女又讓俺學(xué)字,俺又撿起來學(xué)。 咋能學(xué)字快點兒呢?俺想了個辦法,自己編快板,讓大外孫女給俺寫出來。 孩子小,她睡了,俺就比著寫;她醒了,俺就抱著她念。自己編的快板,一遍一遍念,就認(rèn)識了;一遍一遍寫,俺就會寫這個字了,輕易忘不了。 有一個快板,編完寫了很多遍,俺還記得: 打竹板,響連環(huán),聽我把老人的心愿談一談。 老太太進(jìn)花園,手拉花枝想當(dāng)年。 花開花落年年有,人老不能轉(zhuǎn)少年。 老婆觀罷花園景,轉(zhuǎn)身回到家里邊。 老婆沙發(fā)上坐,孝順的兒女聽我言: 娘死了,買張席子三道纏,深深的坑,埋得嚴(yán)。 親戚朋友不給信,不叫他們多花錢。 兒媳婦聽了這些話,拉拉板凳坐跟前, 伸手拉住婆婆的手:娘啊娘,你說這話俺心酸。 現(xiàn)在老人都長壽,你老也能活到一百三。 等到你老去了世,俺扎金山扎銀山,扎童女扎童男。 扎個黃牛肥又大,雇上一幫好喇叭。 大車小車排成隊,俺們披麻戴孝送靈前。 安達(dá)賣健身器材的地方都有體驗中心,免費做體驗,俺也去。排隊等著的人多了,那兒的老師就讓大家上臺演節(jié)目。 上臺表演那天,俺給這個快板加了幾句話: 老婆聽了哈哈笑,不要不要我不要。 好兒女心疼娘,給我買張大鍺床。 俺逗笑的話,小閨女當(dāng)真事了,花一萬八千八百元,給俺買了個最好的鍺石床。 那時候,俺也自己編歌,讓大外孫女寫出來,俺學(xué)寫學(xué)唱。唱熟了,俺也到臺上唱。 這樣用功不到一年,就泄勁了:俺又不考大學(xué),學(xué)寫字有啥用。恳院,就放松了,光認(rèn)字,不寫字了。光看書,也有長進(jìn),越認(rèn)越多,孩子的小人書都能看了。 過去平平常常的事,打仗啊、挨餓啊、批斗啊,現(xiàn)在都成了好故事。第一本書出來以后,俺跟辣椒似的,老了老了還紅了。 有個記者問:“奶奶,你的夢想是啥?” 俺說:“俺不知道啥叫夢想,俺知道啥叫做夢。寫作,出書,是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這回成真的了! 為了寫好第二本書,俺跟大閨女回了一趟山東。那半個月里,俺娘兒倆天天忙“上貨”,上回來不少新鮮貨。 俺有個打算:只要活著,一年要出一本書,也不用多厚,一本書十多萬字就行。 以后,俺還得接著上貨,接著講故事。 女老缺 百時屯的人都知道,來云他娘是女老缺。 老缺,就是胡子。 她爹就是老缺,家住孫官屯,出去弄錢,讓人在東湖里弄死了。東湖里在巨野東邊,聽說就是現(xiàn)在的微山湖那片,湖很多。 那年,來云他娘十八歲,大辮子過腿彎。聽說爹讓人弄死了,她把大辮子往頭上纏了幾道,騎著馬就去了東湖里,給爹報仇。 咋報的仇,百時屯人不知道,她也不說。 在百時屯,來云他娘跟俺娘最好,她比娘大十多歲,但得叫娘二奶奶。兩個人經(jīng)常一邊抽煙,一邊說話。百時屯的女人里,就她倆抽煙。 她問:“二奶奶,人家女人都不吸煙,你咋學(xué)會吸煙的?” 娘說:“二兒子小時候,俺家攤上官司,把俺愁得學(xué)會吸煙! 娘問:“你咋學(xué)會的?” 她說:“俺爹叫人殺了,俺總想給俺爹報仇,想不出好辦法,愁啊。報完仇,這煙戒不了了。” 來云他娘也裹腳了,裹出來的是大腳,也就意思意思吧。人家都是小腳女人,她這兩只大腳往那兒一站,一看就像個母夜叉,說話也粗聲粗氣的。 她說:“二奶奶,你可不知道,給俺爹報完仇,好人家沒誰敢要俺。二十二歲那年,才嫁到百時屯,當(dāng)后娘,家還窮,沒辦法。” 嫁到百時屯以后,她生了三個兒子、兩個閨女。第一個兒子叫寶倉,生了寶倉,百時屯人都叫她“寶倉他娘”。二兒子叫來云,這個兒子十六歲那年,讓她打出去了,十年以后回到百時屯。來云是個窮八路,來云他娘著急了,她給來云說了個媳婦是二婚頭。兩人結(jié)婚三年,沒生孩子。一打聽,在原來的婆家就不生,人家才休了她。來云想離婚,來云他娘攔著不讓,說“休了前妻沒飯吃”。 來云那時候已經(jīng)是章縫區(qū)副區(qū)長,百時屯人不再叫她“寶倉他娘”,都叫“來云他娘”了。 有一次開會,來云正在會上講話,來云他娘拄著拐杖進(jìn)來了,舉起拐杖就打來云。事后,她學(xué)給俺娘聽:“俺不管開會不開會,娘個×,不聽俺的俺就打!” 打也沒攔住來云離婚,來云后娶的媳婦是他自己找的,新媳婦躲著婆婆不敢見,怕挨打。原來那個媳婦嫁到百時屯的西頭時家,兩年后生了個兒子。聽說,這媳婦死的時候,棺材還是來云給買的。 俺記事的時候,來云娘快六十歲了,愛打抱不平,好罵人,不怕得罪人。土改的時候,也不知咋得罪了農(nóng)民會會長,要開她的會,斗她。 幾個民兵去她家,叫她去開會,她去了。她一走到,民兵就叫她站到中間。她大聲說:“叫俺開會,這是要開俺的會呀!奶奶個×,開吧!” 那些人都喊口號:“打倒惡霸!” 她喊:“你屙犁子!屙大牛!” 那些人再喊:“打倒惡霸!” 她喊:“你屙耙!屙犁子!屙大牛!屙大馬!” 農(nóng)民會會長叫兒童團的孩子去尿她,她說:“俺看哪個王八羔子敢尿俺?俺把你的小雞巴揪下來!” 那些孩子誰也不敢靠前。 農(nóng)民會會長一看,整不服她,就散會了。 從那以后,她罵會長更起勁了。她兒子來云在章縫當(dāng)官,誰能咋著她?會長干脆躲著她。 日本人在巨野的時候,爹在縣里當(dāng)過文書。八路軍解放巨野以后,章縫區(qū)貼出布告,要槍斃他。聽說了這事,很多老頭老太太去了區(qū)政府,要保俺爹,那些人跪在區(qū)政府門口。來云他娘領(lǐng)著愛蓮她娘、大黑孩他娘,進(jìn)去找區(qū)長說理。 聽說,來云他娘拍著桌子、瞪著眼睛跟區(qū)長說話,不叫區(qū)長走。來云知道了,過來勸他娘,衣服袖子讓他娘一把扯爛了。 后來區(qū)長出來表態(tài)說,明天槍斃的沒有姜清車,那些老頭老太太才起來走了。 三年困難時期,百時屯家家挨餓。來云他娘七十多歲了,沒挨過去,一九五九年三月死了。聽說,來云他娘死的時候,大辮子還老長呢。 愛蓮 愛蓮比俺大一歲,姓姜,按輩分,她叫俺姑奶奶。 六歲那年,俺去找她玩,愛蓮說:“俺家棗沒咋丟,俺天天看著。你家棗樹這么多,也沒人看,都快叫人家偷完了,咱去看棗唄! 俺說:“行! 俺兩家棗園離得近,俺倆拉著手去棗園看棗。走到棗園,愛蓮說:“咱兩家沒有媽媽棗,墜家1有,俺去夠墜家的媽媽棗。” 媽媽棗個頭不小,又甜又脆,下面有個小圓頭,像乳頭似的。愛蓮爬樹快,一會兒就摘了二十多個棗回來。那時候,小孩子也穿帶大襟衣裳,她用大襟兜著棗回來,說:“吃吧,姑奶奶! 俺就是白吃。俺爬樹也快,就是不敢偷。 中午回家吃完飯,俺倆又去看棗。愛蓮說:“垛家的梨熟了,離老遠(yuǎn)都能聞見香味,咱倆去偷梨吧。俺上樹,用腳跺梨樹枝子,你在下邊撿,熟的往下掉,生的不掉! 俺說:“俺不敢去! 愛蓮生氣走了,嚇得俺躲在炮樓里不敢出來,比偷梨的還害怕哩。 時間不長,愛蓮用大襟兜回來十多個梨,又香又面。 愛蓮說:“俺在梨樹枝子上跺兩腳,梨掉下來不少,沒撿完,俺就跑回來了。俺看見看梨的四奶奶,四奶奶沒看見俺。” 梨沒吃完,又不敢往家拿。俺想了個辦法,用大麻子葉2包上,用土埋上,啥時候想吃,扒出來就吃。十個梨得用十個大麻子葉,俺倆從一棵麻子上往下掐葉,把一棵麻子掐得光禿禿的。包好梨剛埋上,愛蓮娘來了。 她娘問:“你掐麻子葉干啥?這棵子不完了嗎?” 嚇得愛蓮離她娘好遠(yuǎn),怕她娘打她。 她娘打了點兒棗走了。 愛蓮說:“嚇?biāo)腊沉耍前衬锟匆姲惩档睦,少不了一頓打! 跟俺常在一起玩的,還有菊個,她跟俺同歲,比俺生日大。夏天,菊個天天去瓜園,不能跟俺們玩了,她讓俺們?nèi)ス系赝妗V形缭摮燥埩,菊個爹來了,換菊個回家吃飯。路上看見一個淺水坑,愛蓮說:“這天熱死人,咱去水坑洗洗再走唄,走到家衣裳也干了! 俺仨穿著衣裳下了水坑。那年愛蓮七歲,俺和菊個六歲,坑里的水到膝蓋上邊,俺仨來回蹚水玩?永镞呌袀土井子,菊個掉井里了。愛蓮去救她,也掉里面了。 俺得救她倆,看了一圈沒人,她倆的小頭發(fā)辮在水上漂著。俺把左腳使勁往泥里扎,右腿往前,伸過去一只手,摸著愛蓮的手,用力一拽,她倆都上來了。上來以后,她倆咯嘍吐一口水,咯嘍吐一口水,吐了很長時間,回家誰也不敢說,說了就得挨打。 冬天,俺和愛蓮、菊個去找二妮兒,二妮兒十三歲。 二妮兒說:“俺從姐姐家拿來一瓶梳頭油,俺給你們梳頭唄! 俺仨高興壞了,都說:“給俺先梳,給俺先梳! 二妮兒說:“先給小的梳! 俺比她倆小,二妮兒先給俺梳。她把俺前邊的頭發(fā)剪得齊齊的,抹上梳頭油,梳得一綹一綹的。給俺抹完了,俺一照鏡子,感覺可美了。 俺四個長這么大,都是第一次梳油頭。 第二天,俺四個頭臉都腫了,眼睛腫得睜不開了。 娘問俺:“從哪里整的梳頭油呀?” 俺說:“二妮兒家! 俺娘到二妮兒家拿回來梳頭油,叫二哥看,二哥說是巴豆油。 那時候,也沒什么藥,娘煮了蒜瓣水,叫俺把頭洗了。過了幾天,俺們臉上都褪了一層皮。 愛蓮家常住地下黨,她爹在單縣大孟莊待著的時候,就跟地下黨接上頭了。后來,八路軍和中央軍在百時屯拉鋸,她爹暗地里幫八路軍從各莊斂上來吃的,再偷著送出去。那時候干這樣的事,全家人的腦袋都在柳樹梢上掛著呢,說不上啥時候掉下來。要是中央軍知道了,一家人都得殺光。 有一回中央軍撤退,用百時屯的驢馱子彈箱子。愛蓮跟著她家的驢走出去老遠(yuǎn),再走怕摸不回來,她偷著用柳枝捅驢屁股,驢一會兒就瘋了,亂踢亂蹦。中央軍生氣了,趕緊打發(fā)她回家,驢也跟著回家了。 那時候八路軍窮,百時屯人編了一套嗑: 八路軍,不吃香, 破襪子破鞋破軍裝。 啞巴火,白打槍, 子彈辮子3裝格擋。 把高粱秸掰斷,一截一截的,俺那兒就叫“格擋”。八路軍子彈少,有時候把格擋裝進(jìn)子彈辮子。要是探子過來打聽情況,一看八路軍的子彈辮子鼓溜溜的,就以為他們不缺子彈呢。 有個八路軍連長叫李漢杰,有一陣子他們四個人藏在后小洼。后小洼離百時屯三四里地,都是愛蓮送飯,一天兩次。 那時候,百時屯還有海子墻和海子門,海子墻兩米多高,外邊是海子壕,水很深,海子門有中央軍站崗。愛蓮那年虛歲十一,還是小閨女,她從海子門進(jìn)進(jìn)出出,誰也不注意。 有一回,愛蓮家實在沒啥送的了。愛蓮娘下地,整回來一捆高粱穗子,地上鋪個床單,再用席子圈上。她左手拿個高粱穗,右手拿個二尺多長的青秫秸,使勁抽。高粱穗子還沒紅,咋抽也不愛下糧食粒,抽下來的糧食粒里一包水。愛蓮娘用石頭囤窯子4砸碎,做了七個小鍋餅。 這回送吃的,愛蓮沒走海子門,她翻過海子墻,脫下褂子把干糧包上。她會浮水,先跳進(jìn)海子壕。站崗的中央軍往這邊看,愛蓮趕緊往身上撩水,假裝洗澡。中央軍回頭檢查別人,她抱起褂子跑進(jìn)高粱地。 愛蓮想:四個大男人,七個小鍋餅,不夠吃的。她去了自家地瓜地,地瓜還沒長好,她專找大個的扒。 中央軍的飛機過來了,看見莊稼地里有人,就往下打機關(guān)槍,嚇得愛蓮抓起地瓜秧蓋到身上,躺到奶奶的墳上。 飛機飛走了,愛蓮用馬蓮扎上袖口,裝上地瓜,還撿了九個子彈殼。地瓜和鍋餅給了李漢杰,子彈殼她自己留下了。 聽說中央軍看見大腳板女人就抓,說她們不是八路軍就是洋學(xué)生。愛蓮不是八路軍,不是洋學(xué)生,卻是大腳板,愁壞了娘。愛蓮自己做了一雙尖鞋,用裹腳布把腳包上,蒙混過去了。 愛蓮聽見娘問爹:“咱閨女大腳板,能找著婆家不?” 爹說:“別愁,有一屋就有一主! 八路軍把中央軍打跑了,興姊妹團,愛蓮當(dāng)上姊妹團團長。她領(lǐng)著姊妹團排著隊唱革命歌曲,宣傳毛主席的政策,叫女人放腳,嚇得那些小腳女人沒處躲、沒處藏。 姊妹團看見小腳女人就摁倒,把裹腳布抖摟開拿走,女人都罵愛蓮。 愛蓮說:“現(xiàn)在你就罵吧,以后你的腳不疼了,你就不罵俺了! 愛蓮能干,好幾年都是模范團員。 新中國成立以后,李漢杰到菏澤工作,他特意來接愛蓮,想讓愛蓮跟他去菏澤上技校,把她培養(yǎng)出來。爹身體不好,種地離不了愛蓮;娘孩子多,離了愛蓮也不行,兩個人都不放她走。李漢杰沒辦法,找到百時屯的老紅軍姜來云,讓他去講情,講愛蓮上學(xué)的好處。說了半天,爹娘還是不放人。 據(jù)說李漢杰當(dāng)過菏澤的專員,愛蓮沒找過他。李漢杰退休以后,愛蓮看過他一回。 愛蓮十八歲的時候,婦女主任姜桂榮給她介紹對象,是百時屯工作組的,叫李慶招。李慶招的爹是共產(chǎn)黨,在金鄉(xiāng)縣當(dāng)過區(qū)長。中央軍打進(jìn)來,他爹撤退了。家中老娘病了,他爹回家看老娘,讓中央軍抓住,活埋了。新中國成立以后,他家是光榮烈屬。這門親事,一說就成了。 愛蓮和慶招要結(jié)婚,工作組找到愛蓮和她爹娘,想讓他們帶個頭,在百時屯辦新式婚禮,也宣傳一下《婚姻法》。說了幾次,愛蓮爹娘同意了。 一九五三年底,百時屯搭了一米多高的臺子。結(jié)婚這天,十里八里、三里五里的男女老少都來看熱鬧。俺平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進(jìn),那天也去了。 一上午就聽那些干部講話了,一個人手里拿幾張紙,說的啥也聽不懂。都講完話,姜愛蓮和李慶招才從后臺出來。那時候,百時屯女人都穿大襟的家織布衣裳。那天,愛蓮穿的是天藍(lán)色對襟洋布衣裳,慶招穿深藍(lán)色中山裝。他倆胸前戴著綠葉大紅花,是用紅綠紙做的。 一對新人站在臺上,臺上還掛著毛主席的畫像。 那個主事的人喊:“一對新人向后轉(zhuǎn),給毛主席三鞠躬!” 他后來又喊:“給介紹人三鞠躬!給在座領(lǐng)導(dǎo)三鞠躬!給臺下群眾三鞠躬!” 鞠完躬就完了,人就散了。 結(jié)婚以后,愛蓮住在工作組的院里。那兒原來是姓時的地主家大院,藥房東屋有個小套間,他們住一間,里邊就一張床、兩套被。 過了一段時間,愛蓮到俺屋里,說要給俺介紹對象,也是工作組的。俺那時候傻,啥都不知道,這還是第一次提親,臉發(fā)燒,害臊得不行。 愛蓮說:“那個男人有文化,工作干得好! 俺說:“那個男人好,你就要了吧!闭f完就跑了。 這事就俺倆知道,愛蓮沒跟俺娘提,就過去了。 當(dāng)時,工作組有個組長姓郭,入黨的事他說了算。有一天,沒有外人,郭組長往愛蓮的臉上摸了一把,愛蓮回手使勁打了他一耳刮子。這一耳刮子,耽誤了愛蓮。 百時屯管燒香信佛的人叫“會道門”,愛蓮爹信佛,經(jīng)常燒香。開會的時候,郭組長說:“姜愛蓮歷史問題不清,沒資格入黨! 愛蓮急了,說:“新中國成立前,俺家私藏過四個地下黨。俺一天兩頓給他們送飯,都是從海子壕浮水過去,一天穿兩次濕衣裳,這是小事。要是中央軍知道俺家窩藏地下黨,一家人都活不了。一家人的命,還換不來俺的入黨資格嗎?” 村干部說:“你爹是會道門頭子! 愛蓮問:“他是誰的頭子?你倒給俺說說!” 他們說不出來啥,可愛蓮到了沒入上黨。二〇一三年秋天,俺回巨野看愛蓮,提起入黨的事,她還生氣呢。 郭組長有媳婦,他看上百時屯小學(xué)老師云英,整天追云英,嚇得云英看見他就跑。云英沒娘,住在百時屯姥娘家,經(jīng)常下了課跟俺學(xué)織布。她有文化,長得俊,說話也好聽。 郭組長胡整,上面不光撤了他的組長,還把他開除了。 后來,李慶招到章縫工作,愛蓮搬到章縫。李慶招到巨野工作,愛蓮跟到城里。國家號召支援農(nóng)業(yè),她又回到百時屯當(dāng)農(nóng)民。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李慶招是巨野縣工商局長,成了當(dāng)權(quán)派,經(jīng)常挨斗,嚇瘋了,回家住著。 有一回,城里造翻派要斗慶招,愛蓮抱著三兒子跟來了。夜里,她把三兒子哄睡,就出門了。 找到開會的地方,她看見慶招在前面撅著,聽見里邊人批斗他,說他“耳根子軟”“驢耳朵”“聽人家話”。她一腳踹開門,拾起磚頭就砸過去,那個人躲閃一下,沒砸著。 愛蓮直接問那個人:“你們這是革命還是整人?你走的是誰的路線?俺家門上有牌子,俺是革命家庭。你們把他整成這樣不算完,還想咋整?國民黨沒把他整死,你們想把他整死嗎?你們要是把李慶招整死,俺也不活了。” 她拉起丈夫,說:“走,咱回百時屯。誰要是敢再找你,俺用抓鉤5刨死他!刨死一個夠本,刨死兩個掙一個!” 全場的人都傻了,沒誰敢攔著。 第二天早晨,他們回到百時屯?h城這邊都知道,慶招家的是半吊子,沒人再招惹。 慶招回到百時屯,百時屯也搭臺子,要斗老紅軍姜來云,把李慶招、姜來運、李素英也整上臺,一起斗。 批斗大會剛開始,愛蓮幾下翻上臺,問大隊干部:“‘文化大革命’,你革的是誰的命?俺看你革的是共產(chǎn)黨的命!沒開除李慶招黨籍,他是不是共產(chǎn)黨員?姜來云、姜來運、李素英誰不是?打日本鬼子、打國民黨的時候,你們都干啥去了?他們打下江山,天下太平了,你們收拾他們,你們到底想干啥?” 大隊干部沒一個搭話的,待了一會兒,有人喊:“散會,散會。” 準(zhǔn)備好幾天、費了不少勁的批斗會就散了。 說起過去的事,她跟俺說:“姑奶奶,人家屙到頭上,咱扒拉扒拉。實在不中了,就得拼它一家伙! 這幾年,有人問愛蓮:“你現(xiàn)在還有那勁不?” 愛蓮說:“蹦不起來了! “文化大革命”過去了,李慶招的病也沒治好,七十四歲那年死了。愛蓮的六個孩子都有本事,大孫子李銳是書法家,在巨野很有名。 愛蓮的三兒子在上海做生意,他給愛蓮在巨野縣城買了高層。房子裝修好了,三兒媳婦找好保姆,讓她搬去住。 愛蓮問:“是人家伺候俺,還是俺伺候人家?” 兒媳婦說:“人家伺候你唄。” 愛蓮說:“那不中,俺就干活兒的命,待著難受! 愛蓮的地還在百時屯,種莊稼、收莊稼她都回去。她住在縣城的老房子里,院里有棵柿子樹,籠子里養(yǎng)著雞和兔子。她經(jīng)常騎著三輪車給兔子割草,弄吃的。雞和兔子養(yǎng)到過年,殺了,分給兒女。 愛蓮衣裳多,孩子們給買的,貂皮都有。她問:“穿上這衣服,俺咋走路?” 孩子說:“用腳走唄,不能用頭走。” 愛蓮的好衣裳都在包袱里,平常穿的,總是那幾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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