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付秀瑩的最新中短篇小說集,主要收錄了《舊院》、《醉太平》、《小米開花》、《那雪》等19篇作品,展示了付秀瑩作為70后作家代表人物的創(chuàng)作實(shí)績。 作者簡介: 付秀瑩:女,有多部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等文學(xué)刊物。作品被收入多種選本。著有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等。曾獲首屆、第四屆中國作家出版集團(tuán)優(yōu)秀作品獎、優(yōu)秀編輯獎,首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第九屆《十月》文學(xué)獎,第五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第三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等。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 目錄: 舊院 醉太平 小米開花 那雪 舊事了 六月半 無衣令 小年過 刺 燈籠草 出走 曼啊曼 錦繡年代 翠缺 笑忘書舊院 醉太平 小米開花 那雪 舊事了 六月半 無衣令 小年過 刺 燈籠草 出走 曼啊曼 錦繡年代 翠缺 笑忘書 三月三 琴瑟 花好月圓 鷓鴣天我讀了付秀瑩的作品以后很是驚喜,因?yàn)樗男≌f是真正的小說。 ——賀紹俊 我最早看付秀瑩的小說,我很懷疑這是一個年輕人寫的,不太像她這個歲數(shù)的人寫的東西。這樣一種審美品質(zhì),帶有相當(dāng)深厚的傳統(tǒng)底子,我認(rèn)為在我們現(xiàn)在這個時代的寫作中還是非常有特點(diǎn)的!罹礉 讀付秀瑩的作品我想起幾個關(guān)鍵詞,比如:含蓄,節(jié)制,內(nèi)斂,懷舊,女性命運(yùn),古典情懷,滄桑感等等。 ——雷達(dá)舊院 一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舊院指的是我姥姥家的大院子。為什么叫舊院呢,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有想過。當(dāng)然,也許有一天,我想了,可是沒有想明白。甚至,也可能問了大人,一定是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我歪著頭,發(fā)了一會呆,很快就忘記了。是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爬樹,掏螞蟻窩,粘知了,逮喇叭蟲。這些,是我童年歲月里的好光陰,明亮而跳躍。我忘不了。 舊院是一座方正的院子,在村子的東頭。院子里有一棵棗樹,很老了。巨大的樹冠幾乎覆蓋了半個房頂。春天,棗花開了,雪白的一樹,很繁華了。到了秋天,累累的果實(shí),在茂密的枝葉間,藏也藏不住。我們這些小孩子,簡直饞得很,吮著指頭,仰著臉,眼巴巴地看著表哥攀上樹枝,摘了棗子,往下扔。我們銳叫著,追著滿院子亂跑的棗子,笑。每年秋天,姥姥總要做醉棗,裝在陶罐里,拿黃泥把口封嚴(yán)。過年的時候,這是我們最愛的零嘴了。 姥姥是一個很爽利的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大概也是個美人。端莊的五官,神態(tài)安詳,眼睛深處,純凈,清澈,也有飽經(jīng)世事的滄桑。頭發(fā)向后面攏去,一絲不茍,在腦后梳成一只光滑的髻。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她一直就是這種發(fā)式。姥姥一生,共生養(yǎng)了九個兒女,其中,有三個,夭折了。留下六個女兒。我的母親,是老二。 誰會相信呢,姥姥這樣一個人,竟然會嫁給姥爺。并且,一生為他吃苦。說起來,姥爺祖上原是有些根基的,在鄉(xiāng)間,也算是大戶人家。后來,到了姥爺?shù)母赣H這一輩,就敗落了。姥爺?shù)哪赣H,我不大記得了。在姥姥的描述里,是一個刁鉆的婆婆,專門同兒媳婦過不去。姥爺是家里的獨(dú)子,幼年喪父。寡母把獨(dú)子視為命,視為自己一世艱辛的見證。兒子是她的私有物,誰都不允許分享,即便是兒媳婦。有堅硬強(qiáng)勢的母親,往往有軟弱溫綿的兒子。在姥爺身上,有一種典型的紈绔氣質(zhì)。當(dāng)然,我不是說姥爺是吃喝嫖賭的紈绔子弟——以當(dāng)時的家境,也當(dāng)不起這個字眼了。我是說,氣質(zhì),姥爺身上有一種氣質(zhì),怎么說,閑散,落拓,樂天,也懦弱,卻是溫良的。在他母親面前,永遠(yuǎn)是諾諾的。而對姥姥,卻有一種近乎驕橫的依賴。里里外外,全憑了姥姥的獨(dú)力支撐。姥爺則從旁冷眼看著,袖著手,偶爾從衣兜里摸出一把炒南瓜子,或者是花生,嘎巴嘎巴剝著,悠閑自在。老一輩的說法,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姥姥生養(yǎng)了九個兒女,竟沒有給翟家留下一點(diǎn)香火,真是大不孝了。只為這一條,姥姥在翟家就須做小伏低。作為一個女人,她欠他們。姥姥日夜辛勞,帶著六個女兒,不,是五個——大女兒,也就是我的大姨,被寄養(yǎng)在姨姥姥家。姨姥姥是姥姥的姐姐,嫁給了一位軍人,膝下荒涼,就把我大姨要了過去,做女兒。姨姥姥家境殷實(shí),把大姨愛如掌上明珠。雖如此,后來,大姨成人之后,始終對這件事耿耿于懷。甚至,有一回,她來看望姥姥,言語間爭執(zhí)起來,大姨說,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歡我,那么多姊妹,單單把我送了人。姥姥一時氣結(jié),哭了。她再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女兒會這樣指責(zé)自己。當(dāng)然,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時候,還有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隊。我一直對這個詞懷有深厚的感情。在鄉(xiāng)村生活過的人,那一代,有誰不知道生產(chǎn)隊呢?人們在一起勞動,男人和女人,他們一邊勞動,一邊說笑。陽光照下來,田野上一片明亮,不知道誰說了什么,人們都笑起來。一個男人跑出人群,后面,一個女人在追,笑罵著,把一把青草擲過去,也不怎么認(rèn)真。我坐在地頭的樹底下,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切。那時,我?guī)讱q?總之,那時,在我小小的心里,勞動,這個詞,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它包含了很多,溫暖,歡樂,有一種世俗的喜悅和歡騰。如果,勞動這個詞有顏色的話,我想,它一定是金色的,明亮,坦蕩,熱烈,像田野上空的太陽,有時候,你不得不把眼睛微微瞇起來,它的明亮里有一種甜蜜的東西,讓人莫名地憂傷。 我很記得,村子中央,有一棵老槐樹,經(jīng)了多年的風(fēng)雨,很滄桑了。樹上掛了一口鐘,生滿了暗紅的鐵銹。上工的時候,隊長就把鐘敲響了。當(dāng)當(dāng)?shù)溺娐暎劣,蒼涼,把小小的村莊都洞穿了。人們陸續(xù)從家里出來,聚到樹下,聽候隊長派活。男人們吸著旱煙,女人們拿著納了一半的鞋底子。若是夏天,也有人胳膊底下夾著一束麥秸稈,手里飛快地編小辮。水點(diǎn)子順著麥秸淌下來,哩哩啦啦灑了一路。村子里驟然熱鬧起來。說話聲,笑聲,咳嗽聲,亂哄哄的,半晌也靜不下來。我姥姥帶著女兒們,也在這里面。這些女兒當(dāng)中,只有小姨上過學(xué),念到了六年級,在當(dāng)時,很難得了。有人重重咳嗽一聲,清清嗓子,人群漸漸安靜下來。生產(chǎn)隊長開始派活了。 生產(chǎn)隊,是記工分的。姥姥是個性格剛強(qiáng)的女人,時時處處都不甘人后。多年以后,人們說起來,都唏噓道,干起活來,不要命呢。我至今也不明白,姥姥那樣一個秀氣的身子,怎么能夠扛起那么重的生活的重?fù)?dān)。姥爺呢,則永遠(yuǎn)是悠閑的,袖著手,置身事外。我姥爺最喜歡的事情,是扛上他那支心愛的獵槍,去打野物。我們這地方,沒有山,一馬平川的大平原。有河套。河套里面,又是另一番世界。成片的樹林,沙灘,野草瘋長,不知名的野花,星星點(diǎn)點(diǎn),絢爛極了。夏天的清晨,剛下過雨,我們相約著去河套里拾菌子。在我們的方言里,這菌子有一個很奇崛的名字,帶著兒化音,很好聽。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是哪兩個字。這種野菌子肥大,白嫩,采回來,仔細(xì)洗凈沙子,清炒,有一種肉香,是那個年代難得的美味。河套里,還有荊條子,人們用鋒利的刀割了,背回家,編筐。青黃不接的時候,人們也去河套里挖掃帚苗,摘蒺藜。村里的果園子也在河套。大片的蘋果樹,梨樹,一眼望不到頭。秋天,分果子的時候,通往河套的村路上,人歡馬叫,一片歡騰。對于我姥爺來說,河套的魅力在于那片茂密的樹林。常常,我姥爺背著獵槍,在河套的樹林里轉(zhuǎn)悠,一呆就是大半天。黃昏的天光從樹葉深處漏下來,偶爾,有一只雀子叫起來,跟著一片喧囂。忽然就靜下來。四下里寂寂的,光陰仿佛停滯了。我姥爺抬頭看一看樹巔,眼神茫然。他在想什么?我說過,我姥爺?shù)纳砩希幸环N紈绔氣質(zhì)。這是真的。彎彎的村路上,一個男人慢慢走著,肩上扛著獵槍,槍的尾部,一只野兔晃來晃去,有時候,或者是一只野雞。這是他的獵物。夕陽照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虛,很長。 通常情況下,我姥姥對我姥爺?shù)墨C物不表達(dá)態(tài)度。幾個女兒倒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叫著,知道這兩天的生活會有所改善。姥爺把東西往地下一扔,舀水洗手,矜持地沉默著。這沉默里有炫耀,也有示威,全是孩子氣的。在這個家庭中,以姥姥為首,姥爺除外,全是女將。姥爺這個唯一的男人,在性別上就很有優(yōu)越感。姥姥比姥爺大。姥爺?shù)慕巧,倒更像一個孩子,懶散,頑劣,有時候也會使性子,耍賴皮。對此,姥姥總是十分地容讓。當(dāng)然,也生氣。有一回,也忘了因?yàn)槭裁,姥姥發(fā)了脾氣,把一只瓦盆摔個粉碎。姥爺呆在當(dāng)?shù)兀U著姥姥的臉色,終于沒有發(fā)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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