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構思新穎,視角獨特,充滿傳奇,地方特色濃郁的長篇小說 本書簡介: 本書是一部描寫豫西民軍浴血抗戰(zhàn)的長篇小說,成功塑造了李志斌、王懷德、羅大炮、云飛子、蘭紅玉、山里紅等眾多英雄人物形象,展現(xiàn)了中華兒女面對外敵入侵,同仇敵愾,抵御外侮,不折不撓,英勇不屈的民族精神。將敵我搏斗、民軍沖突、兄弟恩怨、亂世情緣等諸多矛盾展現(xiàn)的犬牙交錯,疑竇叢生。故事跌宕起伏,情節(jié)一波三折,環(huán)環(huán)相扣,引人如勝。 作者簡介: 于西客,本名徐邦虎,1957年12月生,河南省陜縣張汴鄉(xiāng)張汴村人,公開發(fā)表文藝作品100余萬字。短篇小說《石二旦》獲《農民日報》征文獎;散文《愧疚》獲《河南日報》征文獎;《家鄉(xiāng)的地坑院》獲《中國作家》第三屆“金秋之旅”筆會優(yōu)秀作品獎,收錄獲獎作品選集。小小說《戰(zhàn)俘》 《獨匪》入選《小小說選刊》,并被收錄多種版本選集。話劇劇本《父母心》獲河南省第九屆小戲、小品大賽,劇本、演出二等獎;《老區(qū)情》獲“河南省駐村工作匯演”優(yōu)秀劇本獎。出版《天堂地獄》 《獨匪》等。第一章 一九四三年冬至這天,二道原落下第一場雪。夜里悄然而至的陰霾使金秋到立冬兩個多月晴朗的日子就此結束。呼嘯的狂風天亮時分減弱后,天開始拉料。雪粒密集地砸向原野和村莊。從樹木、柴草、地坑院門窗發(fā)出的雪粒撞擊物體的沙啦聲,趕走了西北風歇斯底里的嗚咽。在這寒冷的冬季,在二道原寧靜的山村,遇上落雪的天氣,漢子們對被窩倍加眷戀。他們睡在熱坑上,聆聽著屋外的拉料聲,將娘們兒摟得更緊。有錢難買天明覺,如果沒有特別事情要做,漢子們的大覺睡不到飯時不肯起床。這一天,李志斌是村里起床最早的一個人。當肆虐的西北風打住時,他撥開續(xù)妻蘭紅玉摟著他的一條胳膊,摸黑穿上前妻做的、被續(xù)妻洗得很是綿軟的粗布襯衣,披著當專員時置的黑尼子中山裝,靠著影墻抽煙。蘭紅玉臆兒巴怔嘟嚕一句“天還早”,翻動身子,摟住他的腿又進入夢鄉(xiāng)。離天亮還有半個時辰,李志斌卻睡不著了。他習慣拂曉坐在被窩里抽煙,螢火蟲一樣閃亮的煙火,在黑暗中時明時暗,他的思緒亦在煙火明滅間飛揚。他劃著火柴,點上油燈,抽出夫人摟著的那條腿。在夫人嘟嘟嚕嚕的迷糊聲中,他的腳板劃過她圓滑的乳房,頓時有了碰到兔子一般的感覺。他留戀不舍地又將腳板放到兔子上,女人的溫存瞬間麻醉了他的神經。多好的女人啊!如果不是為了抗日,她真想摟著小他二十歲的心愛女人睡到中午?墒侨毡救舜騺y了他們的生活秩序,他在心里罵道:奶奶的,日本人!李志斌穿好衣服,披著呢子軍大衣,戴著三耳皮帽站到院子里的時候,寒流裹著雪粒打在他的臉上,將被窩里的暖意驅滌殆盡。如果在平時天已大亮,但由于陰霾籠罩,此時還是麻影。他低頭看看尚沒蓋住地皮的雪,仰臉看看紛紛揚揚降下的雪料,深深吸了一口氣。山風蕩起的滿天黃塵還沒有被雪滌盡,黃土高原固有的土腥味兒濃烈地沖嗆著他的肺腑。童年時代經常感受的故土氣息,在他離開故鄉(xiāng)二十多年后又找回來了。他深深地呼吸著土腥味十足的空氣,心底升起的不僅僅是游子回歸的親切感,更是尋到根后的踏實感。李志斌靜聽著從西角窯發(fā)出的悶雷般的鼾聲,那是弟弟李志武還在夢鄉(xiāng)里游蕩。他有心喊醒弟弟,讓他去通知抗日自衛(wèi)隊的幾個拿事人,八點鐘準時到司令部開會。但遲疑了一下,又收回跨出去的腳步。會議昨天就通知到人了,可他擔心驟然降臨的大雪把這幾個槍法很好,但沒有受過正規(guī)訓練,松散得如飛揚的塵土般的地頭蛇封在熱炕上摟婆娘,而把會議拋到腦袋后邊?墒,想到弟弟在抗日的事情上一直和他唱反調,使他這個曾經做過行署專員、可以動員全村人參加自衛(wèi)隊的大哥,卻連親弟弟都說服不了而十分惱火。李志武與胞兄長得一點不像。李志斌人高馬大,身材頎長,扁擔一樣通條的身板,幾乎尋不到一點弧線。長巴骨臉、白皮膚,濃眉下邊閃爍著一雙明亮的大眼,小巧玲瓏的鼻子恰到好處地擺在五官的中心位置,雖然嘴巴稍大,但在一口潔白的牙齒陪襯下并不難看。他繼承了父親身材高大和母親小巧玲瓏的優(yōu)點,加之受過良好教育,不管怎么看都是賢達人物。李志武個頭不足五尺,雖然有著母親那種蘋果似的圓臉形,但長著一雙父親和母親都不曾有的小眼睛。從他稀疏的眉毛下邊放出的眼光,總是閃爍著農民式的狡黠和商人的奸詐。那張老鼠嘴和狐貍一般豎著的尖小耳輪,與一表人才的哥哥大相徑庭,很難想象倆人是一母同胞。兄弟們長得一點不像,做人處事的差異更大。三個月前,李志斌從冀南出發(fā),繞過層層封鎖錢到達鄭州,幾經周折回到故里,弟弟對兄長歸來表現(xiàn)出短暫的熱情。正是午飯時分,李志斌和夫人騎著縣長盛子才安排的兩匹毛色一樣,但不是同種血統(tǒng)的的棕色馬兒,快馬加鞭奔出陜州城,爬了十里山路上了二道原,又走十里平路,來到南山根李家村口,他勒馬收韁,心潮澎湃地看著綠木掩映著的村子。時令已過寒露接近霜降,天氣轉冷但陽光明媚,收罷秋莊稼的原野顯得特別空曠。適時插耬的稙麥地,由于底墑充足,豆芽般的麥苗已與壟背比高低了;殷勤人家的晚茬地已下種,被木樓耩開的壟溝散發(fā)著泥腥氣,濕漉漉地鋪排在田野;割倒的黑豆秧,一撲撲擺在地里等待上場;蜃氣籠罩在田野低空,在陽光下閃爍著水浪般的波紋。公雞高亢歌唱,老牛哞哞吼叫,從大樹頂上飛過的麻雀群嘁嘁喳喳,仿佛都在歡迎遠方歸來的游子。就連一頭拱開圈門,正在黑豆地里糟蹋莊稼的白豬,也沖他揚頭翹耳地哼著。李志斌翻身下馬,棕馬銜起地上幾枚谷桿,有滋有味地嚼著。他拍拍這匹兩歲口的伊犁馬兒汗?jié)竦牡牟弊,馬兒丟下干草,把嘴巴拱到他懷里,他嗅著馬身上的汗腥氣,心里說:真是一匹好馬啊!他一手牽著馬韁,一手摟著夫人的纖腰把她抱下馬,神采飛揚地說:“故鄉(xiāng)多好啊!沒有鬼子,沒有硝煙,沒有腥風血雨……故鄉(xiāng)真好……”“真是一片難得的凈土……”說話慢聲細語,文質彬彬的夫人白晰的臉上盡是驚奇的神色。而她的腦海卻過電影般浮現(xiàn)著河北平原鬼子的戰(zhàn)車橫沖直撞,手無寸鐵的生靈血肉橫飛的悲慘畫面……“志斌,真的到家了嗎?”面對水彩畫般寧靜的豫西田園,蘭紅玉仿佛置身夢境之中。“真的到家了……”李志斌深情地吸了一口炊煙摻和著牛糞味兒的空氣。“到家了……”蘭紅玉把眼睛從豆地覓食的白豬身上收回來,雙手合什,說了三遍“太平真好”。李志斌抬頭看看太陽,低頭看看手表,正是午后兩點。在城市已是上班時候,在家鄉(xiāng)卻是吃午飯的時候。李志斌和夫人牽著馬兒并行走進村里,人們勞累了一晌,這會兒都蝸居在地坑院里吃午飯。那些因騰茬晚了,尚沒插犁種上晚茬麥子的農家,將牛綁在自家場上的樹下喂著,竹笸籮里添著青草和玉米棒子。農忙季節(jié),人勞累牛更辛苦,莊稼人寧可自己吃瞎一點,喝淡一點,也要給牛增加精料。農民對牛的感情,就像對待自家人娃一樣。村子還是十年前他探親時那樣沒啥變化。窮人李老五地坑院崖邊長滿一人多高的野棗樹,如果不是從院里冒出來的炊煙說明還有人氣,他一定認為是座報廢的爛院。爛院旁邊被土墻圈圍起來的幾排藍瓦房,是由父親出資,建在自家耕地上的學校。父親立下規(guī)矩:凡本村子弟,盡可入學識字習文。富家子弟收取學費,以供先生開資花銷。貧家免交,由東家承擔費用……父親是個開明財主,可敬的地方在于他能顧及村里的公益事業(yè),不像別的財主只把眼光聚焦在土地,靠土地積累資本,再把積累的財富拿去置地,滾雪球般占有土地的欲望永無窮盡。秋假還沒有開學,校院靜悄悄的。李志斌站在學校門口,默默看著兩扇新漆過閃閃反光、上了鐵鎖的天藍色大門,看著門垴那塊醬紅底色、金粉鑲嵌、名匠鏤刻、本縣第一筆盛老爺子揮毫書寫的“李家村學校”木匾,仿佛善良的父親就站在他的面前?墒牵赣H兩年前就在極度地思子病疴中去世了。農家場上攤曬著五谷雜糧。被曬耙擼過的玉米、谷子,像田野里的麥壟一樣,溝棱整齊地攤在場里;黑豆反著黑光,小豆豬血般赤紅;籽棉摻夾在秋糧間曬太陽,像藍天上的白云朵朵,又似草原上潔白的羊群。來到自家崖頭,吃過午飯準備打玉米的長工王麻子扔下棍子,驚喜地喊著:“大少爺回來了……”風快迎上來,接過他手里的韁繩,驚訝地看著穿戴洋氣、花兒一樣漂亮的蘭紅玉,缺掉門牙的嘴巴喜氣洋洋地咧著,臉盤上的褐色麻子閃閃發(fā)亮。李志斌向他介紹說:“這是夫人!”王麻子欠身施禮說:“女主人好!”“你好!”她說話的聲音像鳥兒歌唱一樣好聽。王麻子興奮地接過她手里的韁繩,把馬綁在場邊核桃樹下,解下馬背上的兩只皮箱,一只扛著,一只掂著,高喊著:“大少爺回來了……”跑下了門洞。李志武聽到喊聲,從屋里出來迎到門洞,接過王麻子手里的皮箱掂量幾下,驚奇地問:“哥咋回來了?你咋回來了……”好像不相信站在面前的真是哥哥。李志斌向弟弟伸出手,李志武也伸出手,哥哥握槍桿的手和弟弟握鋤把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杜蛟姣頭上頂著一條家機織的藍道道頭巾,站在做飯窯門口,把兩只洗碗的濕手放在藍護裙上反復搓著,喜悅地看著伯伯哥和嫂嫂,紅通通的臉盤像桃花骨朵似的鮮艷。長工李鐵熬,問候過大少東家和夫人,就扛著棍子上崖打玉米。在長工眼里只有東家,沒有專員。他們稱呼李志斌“大少東家”,而非“李大專員”。李志武按風俗讓哥嫂住在主窯。主窯是長輩住的,晚輩按長幼分別住在主窯兩邊的側窯。父母相繼過世了,主窯應由長子繼住,李志武沒敢占,一直空著。雖然李志斌從軍從政,沒把祖業(yè)放在心里,但李老爺子去世前分了兩孔窯洞歸長子,并留下遺囑:家產三分之一歸長子,三分之二歸次子。這樣的遺產分配,李志武強烈不滿。他站到重病在床的父親跟前,當著執(zhí)筆書寫家產分配文書,也是證人的校長王先生的面,瞪著眼睛發(fā)難說:“伯伯這種分法,實在不公……”李老爺子說:“你已經得了多一半家業(yè)還不知足嗎?”李志武說:“我得家業(yè)是我土里刨食,用血汗換來的理應所得!你給我哥兩孔窯洞幾畝好地兩頭牛,我沒有一點意見?墒,你卻要給他八十畝土地,這是明顯偏向老大,我不能沒有想法!”李老爺子睜大昏花的老眼,看著活像斗仗的公雞歪脖子瞪眼睛的小兒,氣得干咳一陣,有氣無力地說:“嗦是你拿血汗換來的?祖上傳下來的土地是你拿血汗換來的?我添置的那些土地,也是你拿血汗換來的?”李志武對家業(yè)和土地的強烈占有欲望,使他腦袋發(fā)昏,完全成了一只鉆進草窩顧頭不顧尾的野雞,他怨恨地反駁道:“你不說這種話我還不來氣,你像這樣說,我就要和你論一論啦!你說說,祖?zhèn)鞯氖峭恋剡是糧食?土地不長莊稼屁也不是!老祖宗埋到土里多少年了,他們還能種地嗎?伯伯身體不好,土地如果不是我辛苦經營著,只怕早就荒蕪得顆粒不收啦!還好意思說你置的地?置地錢從哪兒來?還不是我種的糧食換來的銀錢,你才拿著去置地?”老爺子知道小兒子孬,但沒想到如此孬,即使不顧手足之情,也該守守孝道吧?可是,逆子居然六親不認。一口濁氣噎在胸腔,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老爺子歪著白菜般的腦袋咔咔咔咳嗽。罷了,喘著粗氣兩眼生淚地說:“你……滾……滾……你給我滾……”李志武肚子里的怨氣沒有釋放完,他不想在王先生面前表示理屈。他對手握毛筆,戴著二轱轆眼睛,爬在桌上埋頭靜聽的王先生說:“你聽聽,我伯是不是老糊涂了?我哥上罷私塾上國立,上了國立考軍校,考了軍校當軍官,軍官當夠了當專員,他上學花費家里多少錢?如果細細算算,他花的現(xiàn)洋都要用車拉。他在外邊當官發(fā)財,家里何時見過他一個子兒?我呢,從小跟著伯伯扛鋤頭,土里刨食創(chuàng)造財富,又破費過家里多少錢?我哥如果窮得叮當響,伯伯給些現(xiàn)洋救濟我連屁都不放?晌腋绠敶蠊俑坏昧饔停卞X嗎?不缺!可是,可是我伯還要給他分家業(yè),這叫嗦理?天下有這個理嗎?”王先生扶扶掉到鼻子尖上的眼鏡輪子,亮開慢條斯理的嗓子說:“你說的也在理,可是天下哪有占盡十分理的道理?能占到七分理就算好占家了!你和你哥好比這!”王先生伸出缺少血氣白如面條的手掌,對李志武翻了兩次,“手心手背,都連著父母心吶!”他又擺開五根手指頭,翻了兩翻,“兄弟好比手指頭,那一根都連著骨血吶……”“呵呵!”李志武冷冷一笑,不滿地說:“先生這樣說,是肯定我伯的做法是對的?我倒成了不講兄弟情誼的王八蛋!那好,你就按我伯的意思分吧,我的意見就權當放屁好啦!”王先生受到污辱,白瓢臉上氣得泛起了血暈,他把筆按到桌子上,搖著頭發(fā)花白的腦袋,喃喃說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李志武假裝歉意的樣子,說:“王先生別生氣,我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嘴厲心軟。你就按我伯的意思書寫吧,不過你要加上一條,有朝一日我哥哥衣錦還鄉(xiāng)時,你可要為我做主,把他皮箱子里的金磚現(xiàn)洋,也拿出三分之一給我啦!記住吧王先生,你既然伸出寫文書這一爪,就要把好事做到底,你把我的話寫到紙上吧!”王先生冷冷笑道:“天底下難有你這樣的好兄弟呀!倭寇犯我中華,國土淪陷骨肉分離,李專員掌印的冀南府,幾年前就在倭寇的鐵蹄下踩踏啦!李專員不知死活音信全無,你伯思子心切一病不起,你不關心兄長禍福,卻惦記著他的銀子……哼!哼哼!”王先生嗤之以鼻。李志武腦子里除過土地、金錢,從來沒有想過當大官的哥哥會有嗦禍事,也不相信哥哥會有不測,他對王先生的話不以為然:“我說先生,你就別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啦!戰(zhàn)爭,他媽的戰(zhàn)爭,哪一仗倒霉的不是老百姓?當官的傷不到一根毫毛!再說,誰又聽見槍炮響了?日本人還不知道在哪一棵大樹下邊歇涼呢,縣里的賦稅都長到十倍了!王先生吃百家飯納百家錢,當然不知道泥腿子有多難啦!光咱村里就有好幾家窮人交了稅糧,鍋就吊起來當鐘敲了!再說,日本人占了冀南能咋著?說死老百姓我信,擔心我哥有難,簡直是杞人憂天!你沒看見盛縣長下鄉(xiāng)騎著高頭大馬嗎?你又看見哪個老百姓騎著高頭大馬,溝子后邊跟著挎手槍的馬弁呢?盛子才一個小縣長都那么人五人六的威風,我哥比他官大,別說騎馬,只怕槍炮聲沒響,蔣委員長就派飛機接他到四川去吃宴席了!現(xiàn)在,哼,現(xiàn)在,只怕他正在蔣委員長家里做客呢!擔心他有難,真是可笑,你們的腦袋里盡想些不著邊際的事兒……”王先生不再和這個自私自利的糊涂蟲一般見識,他按照老爺子的吩咐寫好文書,讓老爺子摁了指印,一式兩份,一份由李老爺子親自保存,另一份由他保管。李老爺子交待王先生,如果志斌在他生前回來,他就親手把文書交給長子;如果他過世,就拜托王先生交給志斌。這些事情,李志斌當然不知道。他更沒想到,因為家業(yè)分配種下的禍根,使他和弟弟之間的矛盾更加尖銳了。 第二章 盡管七點半的時候,李志斌讓王麻子站到于會仨人的崖頭催叫了一次,但他們睡到九點鐘還沒起來,最后在他親自催促下才拱出被窩。這時候,雪片漫天飛舞,積雪已達半尺厚。仨人來到學校,李志斌已經把炭火生著,瓦盆里的木炭噼噼啪啪燃燒著,屋里的溫度烘起來了。李志斌想把司令部設在他的西角窯,但李志武不同意,原因是他根本不相信日本人能打到二道原。他認為哥哥根本就不該回來搞嗦抗日自衛(wèi)隊,應該在冀南淪陷后,到重慶去輔佐蔣委員長,給蔣委員長出謀劃策。他更不該在淪陷區(qū)組織散兵游勇打游擊,結果被日本人打敗,差一點丟了小命,F(xiàn)在,他都成喪家狗了,還不好好雇兩個長工,老老實實種伯伯偏向、分給他的八十畝土地,過好“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財主生活,卻不吸取教訓,又要舞刀弄槍,白白浪費銀錢。別說日本人不可能打到二道原,就是打來了,指憑自衛(wèi)隊幾個土包幾條破槍,就能抵擋住日本人的坦克大炮?狗屁,打仗還得靠國軍。關于李志斌在冀南打游擊,被日本人打敗的事情是他自己親口說的。當時,村里的成年人接連不斷地到他屋里來,說是看望他,其實是想聽他講外邊的戰(zhàn)事。在偏遠的豫西山村,老百姓除了聽政府歇斯底里地吆喝抗日,忍受政府以抗日的名義層層加碼稅糧,對戰(zhàn)局究竟如何并不了解,他們都想知道真實的抗戰(zhàn)局面。起初幾天,李志武天天待在哥哥窯里,聽他講七七事變、臺兒莊大捷、二十九路軍“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的故事。他和眾人一齊為國軍叫好,后來就動腦筋了:“國軍如此厲害,咋就守不住北平呢?”于是,他說:“說到天邊,還是鬼子厲害!國軍再厲害,東北完了,北平完了,河北全完了,連我哥組織的抗日游擊隊也讓人家一鍋端了,我哥是躺在死人堆里才躲過一劫……”他的話立即得到聽眾贊同。李志武馬上把話轉到日本人打不到二道原,他說:“鬼子能拿下河北,也能拿下陜州嗎?我不信!”李志斌覺得弟弟畢竟是個沒見過世面、目光短淺又自作聰明的農民,他耐心地解釋說:“日本是個人口多國土少的島國,可供人口生存的陸地資源非常有限,這就決定了日本的侵略本性。從歷史角度看,明、清以來,倭寇對我中華的侵犯從沒間斷;從文化角度看,日本是個沒有文化底蘊的民族,文化根基是漢文化。由于受擴張本性決定,日本文化摒棄中華文明最可貴的仁義和善,尊崇野蠻的武士道精神。所以,與其說日本人作戰(zhàn)勇敢,不如說日本軍隊充滿獸性。侵略本性決定日本是個貪婪無度的民族,從九一八到七七事變,日本軍隊蠶食中國的貪婪欲望何時得到滿足?他們的目標是亡我中華,讓中國人當亡國奴,F(xiàn)在,鬼子的大炮就架在陜州對岸,隨時都會發(fā)起進攻。弟弟不相信日本人會入侵陜州很危險,你應該清醒清醒了!”“哥哥真是好笑!我看你是讓小日本的大炮嚇壞了吧?我看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吧?”李志武的小眼珠子滴溜轉著,兩片厚嘴唇翕動著嘲笑,“我雖然沒有哥哥肚里墨水多,可也不是沒頭腦!冀南那邊嗦地勢?全是平原,一馬平川,這話是你講的吧?這是打仗的地勢嗎?沒有高山大河擋著,能攔住日本人的坦克嗎?再看看咱這達嗦地勢?前邊黃河擋著,河沿上中央軍頂著,再后邊有三道原攔著,三道原后邊是南山,那一道關隘不是天然屏障?就算日本人能打過黃河,中央軍只要撤上三道原,在原垴挖下戰(zhàn)壕,就是銅墻鐵壁啦!日本人想上三道原,做夢去吧!”李志斌覺得弟弟狂妄,但沒想到他有這般見解。弟弟認死理,他一時說服不了他,就不和他再作爭論。有一天,他把弟弟叫到屋里說:“志武,哥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李志武疑惑地問:“嗦事?”李志斌坐在炕沿,遞給圈椅上的弟弟一根紙煙。志武接過紙煙,拒絕他點著的洋火。他把紙煙塞到耳朵后邊夾著,小眼睛在哥哥臉上遛著。李志斌吐出一口煙霧,說:“鬼子進攻陜州是遲早的事情……”李志武冷淡地說:“嗦意思?”李志斌:“我想把村里的青壯年組織起來成立抗日自衛(wèi)隊,一旦戰(zhàn)爭發(fā)生保衛(wèi)家園……”“哥哥想的真是離譜!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發(fā)生戰(zhàn)爭自有中央軍抵擋,如果輪到泥腿子上陣,不是腦袋都被割掉了,還說要走十八里嗎?”李志武堅信日本人打不到陜州,對成立抗日自衛(wèi)隊不屑一顧。李志斌已經和村里幾個拿事人商量好了,這是鐵板釘釘?shù)氖虑。他說:“按說你在入隊年齡,你既然反對,我也不強迫你加入。不過有一點,你必須服從……”他的眼光告訴弟弟,這是必須答應的事情。李志武從來沒有見過哥哥繃得像弓一樣緊的臉,但他并不害怕。哥哥現(xiàn)在不過是個落難專員,就像戲臺上的落第秀才一般窮酸無用,再也沒有人跟在鞍前馬后任他吆五喝六。家產上他們已經分得一清二楚,雖然還住在一個院子里,但已經是經濟上各自獨立,沒有一點攪纏的兩家人,誰也不靠誰要吃要喝。如果論玩嘴皮子筆桿子,他不是哥哥對手,要是論掌犁搖耬,他可是一把好手,哥哥給他當徒弟他也不會要的。天下無用乃秀才。如果哥哥還掌著蔣委員長授權的大印,堂堂正正做大官,他的話保準聽。他把官印弄丟了,都成落水狗了,和他一樣靠土里刨食,他還怕他什么呢?何況,因為父親分家留下的疙瘩一直頂?shù)盟幕。所以,哥哥的話別說他不肯聽,沒有拉倒車就算不錯了。“哥哥說話神神秘秘,像和你的敵人說話似的!說吧,是嗦翻天覆地的事情,讓你的臉繃得像廟里的泥臺一樣難看啊?”李志斌抽了一口煙,往瓷碟里磕磕煙灰,說:“成立自衛(wèi)隊的宗旨是保護老百姓!有人扛槍就有人吃糧,隊伍的花銷當然要有人出!亂世之秋,國難當頭,抗戰(zhàn)大義,匹夫有責。有糧出糧,有錢出錢,方為男子漢大丈夫……”“哼!繞了半天,哥哥是要我出銀子啊!我說,你不會是那根筋背住了吧?你明明知道我對這件事情一點不感興趣,連聽都不想聽,卻叫我出銀錢……真是笑話!”“沒錯!我不但叫你出銀錢,還要你帶頭多出!”李志斌斬釘截鐵地說。李志武冷笑兩聲,輕蔑地說:“哥哥是不是做大官吃餉銀上癮了,覺得老百姓的黑脊梁肥得流油,你想咋刮就任你咋刮?我就說么,你咋這樣積極要做這件事情呢?原來里邊有貓膩呀!我告訴你,別說咱倆是弟兄,就是父親再活過來,他的話對我也像過耳風一樣!這件事我是要錢不出分文,要糧不出一粒!”“你小子別把話說絕!捐來的錢一厘一毫、糧一顆一粒都要用在隊伍上。誰敢貪取,就讓他吃個瓦刺屙個磚頭!”“你別在我面前唱大戲!你愛咋折騰咋折騰,我再表一次態(tài),是利不圖,是害不受!你搞你的自衛(wèi)隊,我種我的黃土地,咱倆進水不犯河水。政府讓我納糧,我顆粒不少,政府要稅銀,我分文不欠。除此之外,誰想叫我出東西,就等到日頭西出驢長角吧!”他從圈椅上站起來,用巴掌拍拍溝蛋子,把一只穿著黑布鞋、露著黑腳背的腳跨到了門檻兒外邊。“站。”李志武聽到哥哥憤怒的喊聲,把跨在門檻外邊的腳收了回來。“讓你出錢出糧,是想樹立你在鄉(xiāng)鄰中的形象!你以為自衛(wèi)隊離開你就不行了?”李志斌氣得臉色發(fā)綠,口氣也像刀砍一樣落在李志武身上。李志武被哥哥的樣子鎮(zhèn)住了,但嘴上并不倒架:“我說過是利不圖,是害不受,這件事情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閉上你的臭嘴!這些年你瞞著父親,干過多少缺德事情,還要我一樣樣點出來嗎?”李志斌的眼睛冒著火星,李志武心怯了。又想,他才回來幾天,怎么可能抓住我的把柄呢?就犟嘴道:“我干嗦壞事了?讓你這樣說我呀!你到底聽誰在挑撥離間呢?你在外邊做大官吃香喝辣,我在家里孝敬雙親,辛苦農耕,你卻不勞而獲得到三分之一土地,這就是我干的壞事吧?”“這么說,你是個遵紀守法的好人了?是鄰居們屈說你了?是我在胡說八道?你打著我的旗號在土地上以多報少,種二百五十畝土地,卻納一百五十畝地稅,你是占足便宜了!可是你、還有村里那幾個不法財主偷漏的田稅,全都轉嫁到窮人身上了!你以為你做的天衣無縫嗎?窮人心里明鏡一般亮堂!大家要不是看在父親積德行善的份上,早就聯(lián)名告你了……你蹦呀跳呀?難道這些都是假的嗎?”李志斌平時說話和氣不起高調,這時聲音提到了高八度,兇鷲般犀利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弟弟快要紅成燈籠的臉龐。李志武以為哥哥掌握了他在陜州城里干的齷齪事兒,沒想到在土地上做的手腳他全知曉。這可不是小事,一旦縣里追究起來,他不但要拿出加倍的罰款,而且監(jiān)獄的大門也向他敞開。他完全被哥哥罵暈了,他不敢再犟嘴,不敢看哥哥憤怒的臉。他像斗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坐回圈椅,把兩只胳肘支在桌子上,糙手捧著腦袋聽候哥哥數(shù)落。李志斌看著弟弟垂頭喪氣的狼狽相,火氣一點沒減:“還有,你在野雞坡干的好事兒,以為沒人知道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些齷齪事那一件都夠你喝一壺……你還跟我較啥勁?你敢讓我到盛子才面前進一言嗎?不讓你把牢底坐穿才怪呢……”“好哥哥,你嗦也別說了!我捐二十塊現(xiàn)洋,二百斤麥子行了吧?”野雞坡是陜州城的婊子窩,這種丑事兒哥哥也知道,他無話好說了,一心想用現(xiàn)洋和麥子堵住哥的嘴。李志斌對他出這么一點東西不感興趣,他說:“像你這號富得流油,卻為富不仁的土財主,出這么丁點兒東西能說得出口嗎?你不感到臉紅嗎?”李志武覺得自己出的已經不少了,這不是稅銀稅糧,完全是額外負擔。如果不是哥哥手里捏著他的把柄,他才不會出一粒一毫。他見哥哥不滿意,不知道他的胃口究竟有多大,害怕他說出讓他難以接受的數(shù)字來,連忙說:“誰家的錢糧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都是溝子蹶著,汗水流著,一镢頭一镢頭從地里刨出來的。如果哥還不滿足,我再加十塊現(xiàn)洋、一百斤麥子……”他見哥哥沒有反應,心慌地說:“這個數(shù)就封頂了!哥哥要是還不知足,我就無話可說了……”李志斌這才開口說:“好吧,就按這個數(shù)先捐吧!你要明白,哥哥是在為你樹形象!你也小四十的人了,若再去干那些下三濫勾當,天理難容!”李志武又把頭低了下來,他心里再不服氣,也不敢犟嘴。李志斌沉默一下,把話題轉到另一個問題上:“我想把司令部設在西角窯,說是司令部,其實不過是頭目開會的場地……”“不行!”沒等他把話說完,李志武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賴好是支隊伍,吃喝拉撒……咋能放到戶家屋里呢?一來公家的東西和私家攪和,再清白也難免落下閑話。二來父親崇文輕武,忌諱舞刀弄槍。讓拿刀帶槍的人在咱家出出進進,父親在天之靈也不會安息……你還是趁早別伸這一手,另選地方吧!”弟弟說的這些話,李志斌不是沒有想過。有兩個頭目家里地方倒是寬敞,但他們都不想讓寧靜的生活被打破。他的住宅更窄狹,出于無奈,他才這么決定。他見弟弟反對,就說:“有三分將就,我也不會這么做!另選地方?你讓我到哪兒另選?”李志武的小眼睛眨了眨,來了辦法:“我看學校就是好地方!”“學校?”“對!擱學校再合適不過了!”“這不是廢話嗎?我們占了學校,學生不念書了嗎?”李志武拔下耳朵后邊夾著的紙煙,從哥哥面前拿過洋火點著,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學校前幾年有十個先生,一二百號學生。誰知道有五個青年先生竟是共產黨,學校居然是警察局破獲多年沒能破獲的《陜州之聲》報的老窩。去年案子破了,鐵筆、鋼版、油印機贓物俱全。那五個先生提前得到消息都跑了,還帶跑幾個學生娃。政府把學校封了一段時間,再開學時就剩下王校長和兩個老先生教書了。出了這個案子,上邊只準本村娃兒就學,不許外村娃兒來咱村上學,F(xiàn)在,學生和先生加起來也就五十來個吧,三分之二房屋都空著呢!那地方你們用著不是正好嗎?這也是咱們的家業(yè),你正用,我沒一點意見!”就這樣,學校被作為司令部。李姓是李家村的大家族,旁姓占不到三分之一。李家又分大門、二門、三門。三大門的祖宗,都是明洪武年間大遷徙時,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底下遷到二道原來的。從洪洞來到這里時,三大祖宗是沒出五服的近門兄弟。老大李應德是私塾先生,書香門第,德才俱佳;老二李應彪打鐵謀生,善打農具,兼打武具,生性豪爽,鄉(xiāng)鄰敬之;老三李應農農耕為生,勤儉持家,精于農事,為人和善。歷經數(shù)百年滄桑,當初只有數(shù)十口人的李家村,如今擁有兩千余眾。老大李應德的后人,始終繼承著先人以文化人,書香傳世的儒家傳統(tǒng),孕育出李志斌這個驕子;鐵匠李應彪的后人,出過舞槍弄棒的俠客,也出過抗擊洋人的義和拳英雄。如今的代表人物是李志龍,他是村里僅次于李志武、李雙合的財主。李應龍的后人,除幾個中小富戶,多是地少人多靠扛長工、打短工養(yǎng)家糊口的窮人,沒有出名人物。參加會議的三個中年男子是李雙合、李志榮、李志龍。李雙合是保長,他比李志斌小一歲,卻高一輩,是李志斌的近門小大。仨人是李志斌的忠實追隨者,李志斌每次探親回來,他們總是輪番請吃,然后騎馬打槍。當初只會玩土炮打兔子的三個土財主,硬是讓李志斌調教成能使雙槍的槍手。七七事變后李志斌音信全無,李老爺子思子心切抱病臥床,李雙合曾出門打探過消息。他到了鄭州,聽說冀南淪陷了,豫北也丟了。他本來打算到河北尋找二十九軍打聽侄兒下落,聽到這些沮喪的消息后就心寒了。李志斌曾是宋將軍的秘書,宋將軍坐鎮(zhèn)北平時,任命他到冀南府為官掌印。宋將軍丟了豫北被查辦,部隊也散了,他上哪兒尋找志斌侄兒啊?他只好打道回府,欺騙堂哥說他見到志斌了,他好好地跟在宋將軍鞍前馬后打鬼子呢,看上去臉盤兒又胖了點。為了讓堂哥相信,他撒謊說,宋將軍聽說他是志斌的小大,就設宴招待他,還連敬他三杯好酒……李老爺子病容大悅,他從被窩里坐起身子,兩只昏花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許多:“你該不是騙我吧?你不會是在騙我吧……”李雙合保證說句句是實,但精明的堂兄,讓他拿出志斌的親筆信,他一下子傻臉了。一切是謊,哪兒有信?他裝著笑臉,繼續(xù)哄騙堂兄說,戰(zhàn)事吃緊,志斌太忙,沒有寫信。老爺子的臉頓時又讓陰霾罩住了,從此一天也沒有露過笑容。在李雙合心里,侄兒只怕是兇多吉少了,他沒想到他突然回來了。驚喜之際,他對李志斌是言聽計從。侄兒說,日本人禍害老百姓駭人聽聞,他信;日本人肯定要進攻陜州,國軍守不住,鄉(xiāng)親們要遭殃,他信;侄兒建議成立抗日自衛(wèi)隊,保護家園,他舉雙手贊同,并且親自動員村里青壯年入隊,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和主動,F(xiàn)在,四個人聚在一間寢辦合一的辦公室。原來住在這間屋里的先生叫張和平,是頭道原上人。他是個滿腹學問,說話和氣,人緣不錯的年輕人,可誰也想不到他會是共產黨。李志斌要用學校作司令部,王校長一下騰出八間房子。學校占地十畝,這里原本是耕地。李志斌考上保定軍校,李老爺子高興,就在這塊地上建起學校。校園東、北、南三面是三排教室,每排六間瓦房;西邊大門兩側各蓋三間先生辦公室。教室和辦公室全是藍磚作鼎、土坯壘墻、油松檁條、白杉坡椽、荊條籬笆、藍瓦撒頂。木料、磚瓦都是李老爺子親自挑選的上等材料,建校二十年了,依然屋不漏水瓦不爛,墻不走形椽不彎。校園被一丈高的土墻圈著,院墻東北角留一后門,可通墻外操場。李志斌從內心覺得占用學校不大合適,畢竟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帶槍的人進進出出,畢竟會影響上課。為了盡量減少影響,他選用進門兩側的房屋作司令部。這樣,不會因為他們在校院內來回走動干擾上課。王校長按照他的意見,把東邊一排教室,重新隔了三個單間,作為先生辦公室。四個人圍著炭火,抽著李志斌散的大重九牌香煙,諞著天冷雪大的閑話。李志斌說:“今天的會議,主要有兩項內容,一是自衛(wèi)隊任職和分工問題,二是安排訓練事宜……”他停頓一下說,“通知八點鐘開會,現(xiàn)在是九點半!如果是打仗,我們的腦袋早讓鬼子砍掉了!各自說說,為啥遲到?”短暫地沉默后,李雙合把煙蒂扔到炭盆里,火光映紅了他那張葫蘆瓢形狀,瘦削的凹陡臉,他把兩只手筒到襖袖里,說:“都怪這鬼天氣,昨天還風和日麗,擦黑還滿天星星,誰想到會下起大雪。往常都這樣,大雪封門,不睡到晌午,腦袋不離枕頭。今天,因為侄兒要開會,小大我才破天荒起得這么早。我沒睡好大頭覺,現(xiàn)在還渾身不自在!非要說原因的話,一來我身懶,大雪天從沒起過這么早。二來嘛,這一陣子成立自衛(wèi)隊忙得老乏,不是筋骨乏,是心乏。所以嘛,就貪了一會兒被窩……”他吊兒郎當說了一通,把兩只手從袖筒抽出來放到火盆上烤。李志榮的腦袋圓而小,蘿卜一般白的脖子與圓腦袋連在一起,好似白蘿卜頂顆南瓜般滑稽。他見李雙合開了頭,伸了伸腰,說:“我也是戀了會兒被窩!一年之計在于春,一年之閑在于冬。莊稼人嘛,土里刨食忙活一年,只有冬天才能喘口氣……我敢打賭,一村人就咱幾個起來了。不信,賭十塊大洋……”李志龍面如鍋底,滿臉絡腮胡子,他見桿就爬,嗡聲嗡氣地說:“我也和他倆一樣……日本人也不是今來明來,大下雪哩,我以為不開會了呢……”他從口袋掏出銅煙袋,挖出一鍋煙,遞到李志斌面前說:“抽一袋!”李志斌沒有接,他掏出紙煙讓大家抽。仨人都說紙煙沒勁,不過癮。李志斌點上一支煙,說:“理由都一樣,說明什么?說明你三人合穿一條褲子,一個鼻孔出氣,標準的農民式懶散!如果在部隊,我要你們罰站,尿到褲子里也不許動……”李雙合說:“我親眼見過川五團關士兵禁閉,真厲害!三天三夜不讓出門,拉屎都在屋里……”李志榮:“這是輕的!前年,塬上村兩個駐軍士兵,偷老百姓的雞,被吊起來打了三十軍棍呢!下來都不會站了,爬著走路……”“其實,川軍在陜州駐軍里是最好的。三道原上駐扎的新二旅,偷雞摸狗,明吃暗要,長官還睡村里女人,軍紀最差……”李志龍把煙鍋放在鞋底上磕磕,又點上一鍋煙抽著說,“同樣都是國軍,差別卻這么大,真要和鬼子干起來,像新二旅這號禍害老百姓的軍隊,只怕早就跑了……”“我看也是!說不定川軍還能打幾下,有人家的軍紀擱在那兒……”李志斌見大家扯起軍紀津津有味,就說:“紀律是取勝的保證!沒有鐵的紀律,就沒有鐵的軍隊,看來你們并不傻!”三人愣了一下,李志龍說:“人家是吃軍餉的正規(guī)軍,咱們是豁子流鼻涕——各人吃各人的土包子!人家專門打仗,咱們專門種地,就算扛上槍,咱也是土布袋,和人家隊伍沒法比!”李志斌盯一眼李志龍說:“你這是借口!難道自衛(wèi)隊就不要紀律嗎?假若自衛(wèi)隊里出現(xiàn)像新二旅那種禍害百姓的事情,難道不管不問不制裁嗎?如果鬼子來了,蹶起屁股都當逃兵,還怎么自衛(wèi)?”他見大家不吭氣了,說:“你們沒有按時到會的理由非常清楚,也非常簡單,就是留戀熱炕頭唄!你們覺得正常,對我就是笑話。我不想多說啥,以后再要發(fā)生類似事情,一不關禁閉,二不上大繩,我要罰款。遲到一分鐘,罰洋一塊,以此累計,有意見沒有?”三人相視笑笑,都說罰得夠重,又都說這是天上掄石頭——還不知道砸住誰呢,都說沒意見。李志斌見大家思想統(tǒng)一了,言歸正傳說:“既然要成立自衛(wèi)隊,就要參照隊伍上的規(guī)矩來。雖然我們組建的是民軍,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必須按軍人要求才行。眼下,在冊六十人,步槍二十條,短槍八支,土槍三十支,子弟兩千發(fā),宜編兩個小隊,每隊三十人。名稱定為李家村抗日自衛(wèi)隊,我負責全面工作。李雙合任副司令,因為小大是保長,所以側重后勤和民眾工作。李志榮任第一小隊長,李志龍任第二小隊長……”李雙合說:“你上過軍校,當過軍官,當過專員,別說當自衛(wèi)隊司令,就是當保安團司令也有點屈才!我仨都聽你的,你說咋干就咋干!”李志榮憂慮地說:“只是力量老弱喀……聽著司令名頭怪厲害,其實才領六十來人,能頂半個連,小隊長還沒有國軍排長領人多……”李志龍磕磕煙鍋,把煙袋別進腰里說:“人少是一回事兒,主要是快槍太少喀!就是有千萬馬能咋著?沒有快槍等于零。面對日本人的機槍大炮,總不能讓弟兄們拿著燒火棍去抵擋吧?”李雙合憂慮地說:“人少可以擴充,但武器是個問題,武器沒有著落,隊伍就成任人宰割的綿羊啦!”李志斌等他們把話說完,道:“我剛從外邊回來時,在縣里和盛子才談過,希望他支持一批武器,他答應了。眼下重點是壯大力量,說是李家村自衛(wèi)隊,招兵時不要只局限李家村,只要有人當民軍就收。自衛(wèi)隊沒有一個團,得有一個營吧?沒個五六百人,也叫部隊?我們要盡快把小隊擴建成中隊、大隊!只要有了人,武器我想辦法!”“盛子才這條老狗整天給老百姓要糧要錢,他還沒有壞透嗎?如果他真能支持咱們武器,我就對他刮目相看!只怕這條老狗,又在耍嘴皮子!”李志榮提醒李志斌,“大哥對這條老狗不要太相信,這條狗不但會咬人,還長著一顆精于算計別人的腦袋!”“盛子才不管對別人再壞,對咱們村還算不錯。農稅科接到告狀信,說咱村實際土地比納稅土地多出不少,要派員核實,盛縣長一句純屬誣告,就沒人再提這事了。如果縣上真要派調查組丈量土地,肯定要增加稅額,加重村民負擔!人不能沒有良心吶……”李雙合把椅子往后挪挪,一條烤得發(fā)熱的腿架到另一條腿上晃著,他對李志榮辱罵盛縣長不滿。李志龍對李志榮也不滿,他狠狠瞪他一眼,說:“盛縣長對咱村是真不賴,都是看在志斌哥份上,男子漢可不能恩將仇報!”李志榮反唇相譏:“你們得了種多報少的好處,當然要感恩姓盛的。我是地沒少報一分,糧沒少納一粒,當然不承老狗的情。別忘了,你們占了種多納少的便宜,窮人的稅糧卻無形之中加大了……”“你這是在替誰說話。课医o窮人增加一斤稅糧了嗎?”李雙合質問李志榮,口氣咄咄逼人。李志榮捋著八字胡,輕蔑地說:“雙合大,你當然沒有給窮人加碼,可政府加了。政府給咱村定了五十萬斤夏秋各半稅糧,一兩也沒減少。富人隱瞞了土地,偷漏的稅糧,不是轉嫁到窮人頭上了嗎?這么簡單的道理,傻瓜也懂!”“你怎么沒喝酒就醉成這樣了……”李雙合被李志榮點中要穴,他想再反擊,卻拿不出有力的話來,一時理屈詞窮。李志斌制止說:“還沒有斗夠。磕銈兌菲鹱靵韨個像公雞,不把雞冠子啄爛,誰也不罷休!從現(xiàn)在起,都不許再提這些破事!我問你們,羅大炮和王鐵手在哪里?”李志榮說:“王鐵手自從拜了獨匪墻上飛為師,武功槍法十分了得,經常在黃河兩岸出沒,具體也沒個固定地方……”李志龍說:“羅大炮嘯聚山林,吃大戶綁肉票神出鬼沒,保安團剿了幾次,沒傷著他一根毫毛。現(xiàn)在他有幾百號嘍啰,連機槍都有啦!”李雙合笑道:“你倆小子是不是通匪?對他們的底細,咋就這么清楚呢?”李志榮也笑道:“雙合大這么健忘。拷衲晗奶,羅大炮還到你家去過,你弄的菜,他帶的酒,咱們還喝了一場呢!他說和志斌哥十幾年沒見面了,志斌哥再回來,要你一定通知他!”李雙合沖李志斌笑笑,說:“志榮,你小子通匪,把小大我也扯進來了……你這貨!”“雙合大本來通匪在先嘛!不過,這話只給志斌哥一人說,別人問起來,我嗦也不知道!”李志榮伸出巴掌拍拍李志龍肩膀說,“你別裝的跟正人君子似的!老實說,你抽了鐵手多少好煙?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李志龍撥開李志榮的手,說:“上學時他家窮,他沒少吃我的白饃,抽他幾條煙算球!”李志斌大喜。羅大炮、王鐵手是他兒時的結義兄弟,雖然他們走的是匪道,但二人義氣正直。時逢亂世,正是用人之際,他惦記著他們。他從口袋里掏出兩封信,分別交給李志榮和李志龍,限他們三天把信送到二人手里。又讓李雙合天晴后組織人打掃東溝沿上積雪,準備組織自衛(wèi)隊員練習射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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