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zhàn)發(fā)生后,張?zhí)煲碛缮虾;氐胶瞎枢l(xiāng),從事文化救亡活動。目睹某些文化官僚爭權奪利的丑態(tài),寫下代表作《華威先生》,發(fā)表后引起關于抗戰(zhàn)文學要不要暴露作品的論證。以速寫提示提供重大諷刺形象,標志著他新的藝術成就。他的冷峭、犀利的諷刺風格已成熟。 “轉彎抹角算起來——他算是我的一個親戚。我叫他‘華威先生’。他覺得這種稱呼不大好!畤,你真是!’他說!疄槭裁匆欢ㄒ獋‘先生’呢。你應當叫我‘威弟’。再不然叫‘阿威’!薄 目錄: 三天半的夢 皮帶 仇恨 團圓 脊背與奶子 包氏父子 笑 清明時節(jié) 畸人手記 譚九先生的工作 華威先生 〔新生〕三天半的夢 韋: 現(xiàn)在車子不知到了一個什么鳥站,停那么久。(我便趁此機會寫幾句話給你。)一個人坐在車中是比看所謂“愛情影片”還無聊的。周圍的黃色面孔,和黃色之外還混了些雜色的面孔,造成了一個可憎的環(huán)境。坐在對面的先生,他有時也許會很長地噓口氣的,那口氣毫不客氣地直噴在你臉上,首當其沖的鼻子,便可以領略到一種窘人的味。但他若是閉緊了嘴呼吸,那你倒可以輕松點,不比在京奉路上,即使他閉了嘴呼吸也會有大蔥味兒送過來:這卻要謝謝老天爺?shù)摹?br> 坐在斜對面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一個髻直拖到了背上,一面抽著“哈德門”,一面對坐在她旁邊的一個男子演說,高聲地。她的聲浪蓋過了一切,連“噯,五香茶蛋”都大為減色了;口音是,我的天,一口杭州話! 杭州話,我和它別了又快兩個年頭了。雖然我那兩位老人當杭州作故鄉(xiāng),而我又差不多是在杭州長大的,但我老是憎厭著杭州話,和憎厭杭州這地方一樣。杭州確乎可憎,不知道你對它如何,我想,你也應當拿所有的憎厭加在它上面的。 “我不怎么覺得杭州討厭,”記得你說過!澳愕膮挆壓贾,或者是因為你的家是在杭州之故吧! 這話不能說它對,也不能說它不對。人們往往不高興自己的家,因而連“打公館”的地方都覺得可憎! 謝謝老天爺,開車了:坐在車上,停車比開車時更無聊。 打住,因為震動得我不能再寫。可是那位杭州太太還在演說,只不過聲音已被機聲擾亂得只剩一半了。 如今到了K縣。 媽的,真無聊。買來的一份《申報》,連廣告都看完,直看到了“諸君閱報至此請虔誦南無阿……”。我很懊悔我不曾帶幾本書來。 開車到如今足足抽了二十多支煙卷,紛亂的思想也和煙一樣地彌漫著。杭州太太的演說詞老沒有完,她或者是想將一輩子要說的話全并在今兒說完吧。 一路的景色依然是我離杭州時的景色:一樣的好天氣,天空中綴滿著各樣各式的浮云,一樣是地面上鋪著黃葉衰草,天地都像一件補釘很多的衣;氣候是一樣的季節(jié),人是一樣的心境,所差者只是,一個去,一個來。 我想我這時的情形,和那年你從北京回河南去的時候一定很相像:腦里都是充滿著可憐的兩位老人的印象。只是,你那時是滿臉的悲哀,我現(xiàn)在是空洞著,好像這回的來看老人只是命運的擺布,不是自己的主意,雖然是我到了S埠的第二天便打算就近到杭州去一趟的。 而且還有一種心理,是怕:我的抽煙卷,和喝過分的酒,和干了許多其他的家里所不高興的事,(什么事,你當然知道的。)我那爹娘是已略有所聞了。并不是怕責備,雖然像我爹那么的躁脾氣,可是他不會,甚或不敢說我一言半句,他待我客氣得和一個朋友一樣:一半是因為兒子大了,管不著,那一半?yún)s因為他兒子一向就吃住他——吃住。娘呢,她是個柔弱的羔羊,但她卻會背著父親,涕泣太息著勸我的:伙計,我怕的就是這個。 可是我那兩位老人畢竟是可憐透了。他們是拚命地在愛著他們兒子,他們將所有的體貼和愛撫,全用到兒子身上去,一面,又在痛苦和貧窮中掙扎著。至于兒子,兒子是,似乎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們是在度著這樣的生活。前年他從北京回來,才住上一個月多點,家里的生活幾乎使他厭棄得發(fā)狂,他便毫不客氣地借故要到x都去。父親心里在憤怒,但他不發(fā)出來,臨走的一天,這位老人家還陪他到車站。娘也許哭過了,不過他未瞧見。 “長了翅膀就想飛!边@位老太太苦笑著說。 。ǖ絰都居然找到了一個飯碗,居然能夠接濟老人,是當時做夢都想不到的事。) 一面我厭棄著我的家,同時我覺得我應當為人道之故而使他們過一點像人的生活,不說舒服。F君——就是有一次和你在西齋小賣處搶位子的——那樣的態(tài)度我不贊成:何必因為他們惟其是父母,要仇視他們呢。而像你那樣接到一封較緊張的信,便讓重大的悲哀抓住你,因為是在一個女同學面前,才將要淌的淚極力忍住,我也不會有的,我是對任何事件不曾淌過什么淚水。 車動了…… 筧橋。再十幾分鐘便可以到杭州。杭州太太在伸懶腰了。 這封信算寫完了罷,“且聽下回分解”。 十月二十 現(xiàn)在我家住的那屋子我還不曾見過。一進了家門,只看見堂屋里的陌生的陳設,我疑心走錯了。 再進兩步—— 父親。 看見父親了,他在看小說。 “爹!” “啊!”這位老人家跳了起來。悲哀,快樂,煩惱,歡喜,所有的感情都一齊并在臉上。他顯然感動得一句話說不出,他只發(fā)出一個簡單的感嘆詞。 他的胡子白了許多,可是臉上的皺紋并未增加。我下意識地笑著,我感到抱歉了。 爹張開兩臂,我們抱了起來。 在抱的當中,他喊母親: “素,來看看,來了誰。” 母親當然是照了她近十年來的習慣:因為背疼,坐不住,得常在床上躺躺的。 “我知道。我連鞋子都穿不及了。” 出了父親的懷抱,我到母親房里,母親坐在床上。父親也隨著走了進來。 “爹媽還是一樣的康健,一樣地康健。爹的‘氣色’還顯得好了些! “真的么,”爹無意識地而又得意地。 其實,娘的灰白的頭雖未加白,而臉上卻似乎顯得很憔悴。 這位老太太像看一個新奇的東西似地上上下下打量著我。 她臉上是喜悅的微笑,但除此之外,當然是還有別的表情的,這表情,我就說不出是什么,勉強要說,或者戰(zhàn)敗者忽然得了勝利者的同情時,那敗者的表情,也許像這個,但也不怎樣像吧。 “似乎又長了些哩,”她說。 “還有得長么,二十幾歲了?” “但還是不改孩子氣,”父親插嘴,“還是抱,還是親嘴。” 母親聽了這句話,甜蜜地微笑著。擁抱和親嘴,我是和他們干到了十幾歲,父親說過“看你大了還這樣親不”的話,可是現(xiàn)在雖成“大人”,“長了翅膀”,還是一樣。這些舉動在我是成了習慣,并不是做作,不是想到這樣做了可以安慰我那可憐的老人,只是一看見便下意識地抱了起來。然而他們對于這個是很受用的。 “你為什么不在事先寫個信來呢?”爹說。 “我的來是很匆促的。本來是為了一點小事,到了S埠,那是禮拜日。到昨天就弄完了,看看還有空,便在今早上了車。” 為了點什么小事,當然是無述說的必要了。 “那你還沒有吃飯?” “沒有! “你要吃什么呢,面還是飯?”母親問。 “飯大概還有吧。” “那就吃飯罷! “你要什么菜?” “那你請了幾天假了?”父親又問。 “隨便什么菜罷。請假?是的,請了一個禮拜。” “那可以在家里玩四天,連今天。” “李媽,少爺還沒有吃飯,拿點開水泡飯,剝兩個糟蛋罷,再買……” 仍然是那個老李媽,一輩子不開口而又忠實的李媽。她好像看見“少爺”的回來也覺得高興似地。 所有的家具,半是我的故舊,我覺得我在X都的一年多,似乎只是一個夢。 于是我們開始談“閑話”了。X都是我們從前住過的,父親便很關切地問我近年X都的情況。我們又談到在X都的所謂親戚和同鄉(xiāng)和朋友,談到X都的氣候和人物,談到房子,談到李媽,談到……差不多將所能搜集的瑣碎事物全都談到了。從到家直到我吃完飯,話還是源源地想了出來。母親告訴我,家里的那只黑貓生了三個小的,我們將兩個送給了彭家,大貓在上個月不知怎地不見了,如今只有一個小黃貓,黑貓的小姐。她又告訴我,姑母來杭州的時候,有一回上洋車沒有上好,摔了一交,幸而不曾傷了什么。她還問我身上這套學生裝做了幾個錢。最后,父親說,湖南來信,七叔快過六十歲,希望我能回去一趟。 “唔,我對湖南是不大有感情的!蔽艺f。 這所屋子的每間房,經了母親的布置,都很潔凈而整齊,但是廂房,卻安不上這類的形容詞。廂房雖斬齊地放著箱子,地上卻陳列了無數(shù)的“仆壇”;還有是白蘭地的瓶子,其余的酒瓶都給李媽了,母親說白蘭地的瓶子是很好的,所以整打的讓它們站在箱架子下面。 “反正是廂房,所以爛東爛西全堆在這里了!蹦锝忉屩。 “這自然不打緊,”我說!捌溆喽紨[設得好極了,要是X都人見了,還當是大闊人住的哩!瓘N房里還掛了這些臘肉臘魚! “是洪璧送的。洪璧才可憐哩,她上個月……” 不知什么時候父親不在房里了。 “爹呢?” “沒有出去吧,不知帽子可在家! 我和母親又談著許多話。我和兩位老人的談話,自己疑著似乎是在敷衍他們:我在X都剛跑進那鳥中學,所謂同事們的面孔都令人難堪,后來由難堪的面孔漸漸變成了熟面孔,近來似乎和他們談得上了,所謂談,自然是敷衍,所以我想我如今許在下意識地敷衍著他們吧。但這是不相干的,管他兒子是真,是面子,只要做爹娘的實際上能得到點兒類乎安慰似的東西,便得了。 母親忽然問我為什么不寫信。 我說有時實在是忙,有時覺得無話可寫。 “但是常寄信來,家里也好放心,”她和平地。“有時爹爹發(fā)氣,說你不寫信,叫人提心吊膽的。我說‘他一定沒有什么事故,有什么事他倒要寫信來了’! 她只說信的事,不曾提到錢,提起錢我也許要臉紅的。平均算來兩三月寄一次,每次最多八十元。他們是怎樣維持下去的,我簡直不曾想到要問一聲。他們給我的信,永遠不曾問我要過錢,有幾次,父親信上說:母親是神經衰弱,見家里錢快用完,一急,便瀉肚了,我便籌點錢寄去。 這回我挑戰(zhàn)地說: “錢呢,我錢寄得少,爹爹也發(fā)氣不?” “倒不。只是姑母那次到杭州來,問你可常寄錢回來。我說,自己賺的,他自己不用幾個,還有什么樂趣呢。” 我似乎感到內疚:我的生活是比他們好得多了。但我解釋著: “學校里老不按時發(fā)薪,今天十塊明天五塊地發(fā),叫人不好預算,零錢是到手就花去的,所以就無從寄。并且還做了幾件衣! “這自然難怪的,”她道!拔沂侵慌履憧匆娂依镆X,又籌不著,因此著急,所以從不問你要錢。” “家里每月大概有多少用度?” “拚命地省,五十塊錢夠了! “我沒有寄錢的一向呢?” “借是還借得動的。有幾回人家請爹寫對子,送個十來塊錢,但他的錢總是買了書了。這一向……” 父親回來了。 父親是到隔壁一家酒店里去叫酒的,還叫了幾色菜。這些酒菜,我想我來出錢,但是—— “已經給過錢了,”他得意地笑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