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講述女生莫醒醒,患有交替性暴食厭食癥。母親在醒醒幼年時為救一個男孩而犧牲,這個破碎的家庭從此再難有歡笑聲。自幼頂著“英雄的女兒”稱號長大的醒醒,擁有著女生敏感脆弱的天性,每當(dāng)精神受刺激就會發(fā)病,在眾人背后吃下驚人數(shù)量的食物。這個秘密被同學(xué)米砂意外知曉后,兩個少女的友情迅猛發(fā)展,醒醒在米砂身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友誼和安慰…… 而后,她又認(rèn)識了米砂心儀的男孩路理。當(dāng)醒醒決定重新開始時,卻又發(fā)現(xiàn)了關(guān)于母親的驚天大秘密。母親、路理、米砂,她身邊的人似乎都有著極其微妙的聯(lián)系。 沙漏1 第1章 莫醒醒(1) 沙漏記得,我們遺忘的時光。 The sandglass remembers the time we lost。 我丟失的,常常不僅僅是青春和愛情。 午夜醒來時,看到窗幔被風(fēng)高高吹起。有月亮,照著窗口的綠樹熒熒爍爍地閃著珍珠色光芒。 我起身,把腳伸進紅色拖鞋里,走出閣樓,摸索著走下樓梯。 樓梯已經(jīng)老舊了,在月光的折射里,像一個個參差排列的方形禿腦袋,泛著暗暗的光澤。一級級地踩下去,踩十一級,就可以走到廚房。 我把拴在脖子上的兩枚銅錢按住,順著絲線將它們死死擰在一起,這樣它們便不會發(fā)出聲響。然后我蹲下身去,開始尋找食物。腸胃的冷凍感幾乎要把我整個身體冰住,以至于在尋找食物時,我仿佛一個僵直的木偶。 冷掉的半鍋米飯。一包二十根的火腿腸。一盆鹽水花生米。八個糯米粽子。 只有這些。 把手伸進飯鍋里掏出米飯來吃,就好像抓起沙漠里堅硬的小礫石。我喜歡用擰毛巾的方法擰開火腿腸,一般是六根同時抓起,大力地從中間將它們擰作十二段。再像擠牙膏一樣把它們擠進米飯中。我舉起鹽水花生米的盆子,仍然是用手抓著吃。粽子一個個輕巧地被褪去葦葉,吞咽。 米砂曾說過我吃東西的時候冷靜而粗暴,像只野獸。 噩夢的夜里,只有食物使我鎮(zhèn)靜。 我又一次與她見面,在這個平靜而涼爽的仲夏之夜。之前那些刮風(fēng)落雨或者尋常如是的夜里,我們已有過太多太多次相逢。這一次的她,是在殷紅若玫瑰叢的血泊中對我微笑。她身后的大雪,就在此時紛紛落下。大雪是柔軟的鵝毛,不一會兒就蓋住了她微笑的眉眼,蓋住了她瘦削若果仁的面容,蓋住了她風(fēng)干的身體,就好像要把她變消失一樣。 消失。 是的,消失。我知道,她的生命,她們的生命,都早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只有我還活著。在每一個夜晚睡去,在每一個白天醒來。高興不高興,都要一天一天地不厭其煩地活。 困了,讓我繼續(xù)睡。 ——選自莫醒醒的博客《我一直在睡》 1 七月七號的早晨,有微微的小雨。我悄悄卸掉喜氣的紅色胸針,和爸爸一起撐一把傘,走向南山的墓地——這是她去世后的第十個年頭。 白然的名字排在很往前的位置,因為是B開頭的發(fā)音。墓前許多鮮花,已經(jīng)腐爛掉,厚實地一層層疊蓋著,將她的相片也覆蓋起來。爸爸把傘交到我手上,掏出口袋里的橡膠手套戴上開始整理,奮力將那些干枯的花朵和腐敗的枝葉整理到一旁,又捧起滿滿一簇,走了好遠(yuǎn),才拋進垃圾桶內(nèi)。 不知道夏天為何會有這樣的綿延細(xì)雨,把他的每根頭發(fā)都濕潤了。他不停地來回搬運走動,像一頭有心事的不斷移動的大象。 我站在那里沒有動,看著碑上的那張照片。她穿著軍裝,扎著麻花辮子,看上去很年輕很美麗。她在我七歲的時候離開我,因為救一個過馬路的男孩,她被一輛發(fā)了瘋的重型卡車壓得血肉模糊。這慘烈的一幕我只是聽說,并沒有看任何的報道,也沒有去問任何人,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只是猜想。我常常懷念也常常仇恨她。白然,我的英雄母親。我恨她撲向死亡的時候,絲毫沒有想到過我。 很多年后的一個冬天,我親眼目睹了一場車禍。那是我們這里一個非常有名的漂亮女生,我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體被一輛農(nóng)用的三輪車軋過,雪地上開出一朵一朵紅色的花,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在瞬間消失。那一刻我渾身無力,好像被撞的人是我。世界全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抱著我的書包蹲在角落,嘔吐不止。 我執(zhí)意相信這是上帝的安排,他要讓我明白,原來白然就是這樣死去的。那天以后,我變成了一個病孩子,嘔吐常常伴隨著我,讓我食不知味。我無法拒絕內(nèi)心的惡心,就像我無法拒絕那一幕在我腦子里和夢境里一次一次地閃回一樣。 “醒醒,跟媽媽說說話吧。”爸爸說,“你考上天中了,她肯定很高興! 我沒有說話。他沒有逼我,只是輕輕嘆息了一聲,然后說:“我們走吧! 我跟在他的后面往山下走去,下過雨的石梯因潮濕而顯得光潔。一個穿粉色球鞋打著粉色雨傘的女孩正往上走,因為石梯很窄,她很禮貌地退到一旁讓我們先走。我看到她胸前藍(lán)色的;铡熘小D鞘呛芏嗳藟裘乱郧蟮牡胤。等到夏天過去,我也將成為其中的一員。 而這漫長的暑假,我必須找點事情來做。 回到家里,許阿姨的電話就來了,是爸爸接的。他一直在“唔唔唔”。掛了電話,他轉(zhuǎn)頭對我說:“許阿姨請你去劇團排戲,你去不去?” “什么戲?”我問。 “我也不知道!卑职终f,“她說了半天,我也沒聽明白! “給錢嗎?”我問。 “你這孩子!”他看著我說,“對了,家里沒油了,你去超市買點來。我累得不行,不想動了。”說完,他打著哈欠從口袋里掏出五十塊錢遞給我。 天很熱,其實我也累得不行,但我還是勉為其難地出了門。臨出門前,我看到擺在茶幾上的半瓶二鍋頭,我很想去把它收起來,但最終沒有。這是一個他難過的日子,如果他想喝,就讓他喝點吧。 等我去超市買完東西回來,打開門,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如我所料,那瓶二鍋頭已經(jīng)空了。我聞著空氣中細(xì)微的酒氣,輕輕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端詳他的臉。他臉上粗大的毛孔一張一弛,整個臉頰泛出一股粉紅,以至從耳根蔓延到脖子的潮紅。額頭上的皺紋此刻倒是舒展的,只有淡淡幾抹,就好像被指甲蓋輕輕劃過一樣。和白然結(jié)婚的時候,他是個威武的軍官。黑白結(jié)婚照上的兩個人,無論怎么看都像畫出來那樣般配。當(dāng)年英俊的相貌依然在臉上留存著微弱的痕跡,只是衰老,像條蠕蟲,自從白然離開就從未停止過在這張臉上的爬行。 正愣神的時候,突然門鎖發(fā)出“喀嚓”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原來是剛才我拎著油進來,忘了關(guān)門,虛掩的門被風(fēng)吹得緊閉了。 他醒過來,用手摸自己的半邊臉,伸了一個懶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幾點了?你看我都睡著了! “七點多了!蔽艺f。 “家里還有酒沒有?” “沒有!蔽艺f。 “你騙我! “沒有。”我站起身來,拎起地板上的油往廚房走去。 “放在冰箱里,還是酒柜?酒柜怎么鎖了?”他站在酒柜前,用手去抖上面的那副鎖。 所謂的酒柜,不過是小時候我用來放書的柜子。閑置以后,他用來放他買的各種酒。這個柜子是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白然和他一起挑的。上面的那把鎖是粉紅色的米妮,是五歲時白然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現(xiàn)在油漆大部分已經(jīng)剝落,鐵銹斑斑,看上去很丑陋。 “晚上下面條吃吧! 我仍然沒有理會他。 “我問你酒放到哪里去了?!”他突然大吼一聲。 我看著他,不言語。 他突然用求饒似的眼神看著我,走到我跟前說:“醒醒,爸爸再喝一點。你知道爸爸不喝酒睡不著。你告訴爸爸酒放在哪里好嗎?你不要把爸爸的酒藏起來,爸爸不喝酒睡不著……爸爸不喝酒睡不著……” 他囈語一般重復(fù)著,用手拽著我的衣服,像個高大的孩子那樣低著頭,局促不安地等我點頭。 我豁出去了,沖他大聲喊:“不要喝酒,酒我已經(jīng)扔掉了。從此以后你不要喝酒!你的胃不允許你喝酒,白然也不喜歡你喝酒!” 一個耳光憤然甩過來。 他大步跨進自己房間,重重地將門關(guān)上。 我抬起頭看門框上指針不停顫抖的鐘,淚水因為疼痛而不可抑制地流出來?墒俏也⒉浑y過。真的,請你相信,那一刻我的心里并無任何委屈與痛楚。 我只是回頭看她。那么大的一幀黑白照里,英姿颯爽的白然笑得那樣無憂。 白然,我的母親,我偉大的英雄母親,如果你在天之靈看到這一幕,會不會心酸?會不會流淚?會不會后悔當(dāng)年那一刻英勇的抉擇? 2 有時候我常常想,我是一個病孩子。 我的秘密是藏在心里的一個一個的小顆粒,沒有人知道。所以我心里的慌張也只有我自己能體會。當(dāng)我努力想正常起來的時候,那種慌張就變成尖銳的小刀,將我一顆本就不堪重負(fù)的心刺得傷痕累累。 我還是決定去參加社團。將自己混跡于人群,裝作天真無邪,裝作興高采烈,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本事。但我很快就后悔了,這也是我常犯的毛病,一件事做到開頭的時候就后悔得想要吐血,我不知道哪一天我才能改掉它。 七月十二號是劇團開始排練的日子。 早晨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七月的夏天,南方的氣候已經(jīng)相當(dāng)炎熱。我洗漱完畢,伸手去將頸上纏粘的頭發(fā)撫順,用一個白色發(fā)圈把頭發(fā)草草一捋便算好。因為沒有什么可以穿的漂亮衣服,于是隨便拿出唯一一條黑色的裙子,在身上比劃了兩下就匆匆套上。 外面陽光茂盛。我撐開傘,在炎熱的大街上一個人慢慢走。劇團在文化宮二樓租了小教室,朝南的房間。太陽像小火球,我像被傘包裹起來的燙粽子。我對傘有種說不出的喜愛,晴天或者雨天都是撐著傘。第一把傘是白然送的。后來每年我都會買一把。所以現(xiàn)在我有十一把傘。 那天我遲到了,許阿姨是劇團的發(fā)起人,我收起傘走進小教室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臺上講話:“天中女子劇團和天中的歷史一樣悠久,希望在座的大家珍惜入選機會。你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高一新生。在報名檔案中,你們都在興趣一欄里填上了表演。女孩子天生熱愛美,熱愛表達美。希望你們像……” 我站在教室的門口,許阿姨已經(jīng)看到我,微笑著示意我進去坐。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來得很不湊巧,因為只有蔣藍(lán)身邊的座位還是空的。蔣藍(lán)從小學(xué)到初中一直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我永遠(yuǎn)都記得初一的某一天,她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輕言慢語地說:“哦,莫醒醒啊,她媽媽是英雄呢。救人死掉的,難道你們不知道嗎?莫醒醒這次考得不好,也算是照顧進我們學(xué)校的吧! 她是那樣微笑著,輕而易舉地,把我成長時一直背負(fù)著的疼痛展示在眾人的面前。我當(dāng)時很想上去扇她一耳光,但只是想想而已,我做不到。我一直是那么乖的一個女孩,忍辱負(fù)重是我無師自通的最大本事。所幸的是初中三年,不僅僅是我,班上的同學(xué)大都不喜歡她。但縱是如此,蔣藍(lán)也自有她的驕傲和她的天地,因為她的美,因為她的家境。所以,她不必在乎周圍所有人的目光。就像今天,她穿著藍(lán)色吊帶連衣裙,坐得筆挺,背后的蝴蝶骨光滑而凌厲地突出著,使她看起來好像只靜止的蝴蝶,只等著做主角的燦爛和輝煌。 我想了一下,還是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轉(zhuǎn)頭看見了我,給我一個燦爛的笑,露出白玉一般的牙齒!澳阋矆竺税。俊 我點點頭。 其實我并沒有報名,都是許老師的主意。她是白然曾經(jīng)的好友。 “聽說只選三個主角,你瞧卻來了一屋子人!笔Y藍(lán)說,“你想報誰?”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報你挑剩的唄! 也不知道蔣藍(lán)有沒有聽出我語氣里的譏諷,反正她是開心地“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完后她說:“莫醒醒,其實你很漂亮,不過你不應(yīng)該穿黑色的衣服,這讓你看上去顯得有些老氣! 我抬頭望望身邊的人,清一色的女孩。果真都穿著粉紅色、乳白色、淺黃色的衣服,南面的窗戶打開著,照在她們身上,把她們變成了一個個彩色的透明玻璃小人;秀遍g好像有一束光打過來,蝴蝶公主蔣藍(lán)在小人們的中央,驕傲地?fù)渖戎鳛橹鹘堑某岚颍挥泻谏娘w蛾莫醒醒站在一旁,將她們一一觀賞。 “試一試紅色!笔Y藍(lán)建議說,“你的眼睛很漂亮,皮膚也白,紅色會適合你。” 我冷冷地說:“多謝指教! 蔣藍(lán)笑得很優(yōu)雅。我真服了她,裝得像模像樣?磥淼拇_是塊演戲的料,許阿姨要是選不中她,那就是有眼無珠。 “對了,”蔣藍(lán)說,“阿布回來了,你知道嗎?” 我坐直了我的背。 “這里結(jié)束后我們一起去西落橋吧。”蔣藍(lán)說,“阿布問起你呢! 西落橋,是小時候我們一起玩耍的地方。之所以叫做西落,是因為這個城市太陽落下的余暉總是灑在橋西面的河面上。小時候蔣藍(lán)和我家住在同一個大院里。每當(dāng)太陽落下的時候,我們一起結(jié)伴去找阿布玩耍。住在西落橋下游的部隊奶奶家的阿布比我和蔣藍(lán)大一歲。他是個心靈手巧的男孩子,會編葦葉口哨,做坦克模型,有很多很多的變形金剛。每次去他家,蔣藍(lán)總是穿得花枝招展,她每一條裙子都不一樣;而我,卻剪著男孩子一樣的短頭發(fā),短褲短衣,只因為白然沒有給我買過一條像樣的裙子。 阿布應(yīng)該是歡迎我們?nèi)サ,但他很少理會我們。通常我們都搬一個小凳坐在橋尾,無聲地看著他一個人忙來忙去,直到他手上出現(xiàn)一個新的玩具。他會笑起來,然后就如釋重負(fù)似的把它丟給好奇的我們玩耍,自己一個人樂悠悠地回到他的屋里面。 幼年的我和蔣藍(lán),出于對一個男孩子的單純崇拜,都著迷于這樣沉悶的黃昏。直到有一天蔣藍(lán)對我說:“明天,你不要跟我去阿布哥哥家了! “為什么?” “你扯壞了他做的風(fēng)箏,他討厭你。” “是你扯壞的!” “你不跟我扯,怎么會壞?” “明明就是你先動手扯的!” “好吧,就算是吧,可是你知道為什么阿布從來不請我們?nèi)ニ彝鎲??br/> 我委屈地看著她。 “就是因為你。你總是杵在那兒,難道你不知道他很討厭你嗎?你看看你自己,整天臟兮兮的!”她說完,甩著她的長辮子氣憤地走掉了。 我愣在原地。 沒過多久,她又來到我身邊,手上拿著她最寶貝的洋娃娃。她溫和地說:“醒醒,你別生氣了,這個給你玩。只要你答應(yīng)我,以后不要再去找阿布哥哥玩了好嗎?” 那么漂亮高傲的蔣藍(lán),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我,等待我的判決。我接過穿著紅色洋裝的娃娃,一把摔在地上,什么也沒說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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