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大撤退


作者:趙大年     整理日期:2022-12-31 06:35:34

  本文是作家趙大年的出版作品。
  第一章
  湘南的夏天,氣候異常燥熱。大概由于五嶺山脈遮斷了東南方向吹來的海風(fēng),每天下午三點鐘以前,氣溫高達(dá)四十?dāng)z氏度左右。野草都曬蔫了,柳樹葉子打了卷兒?諝馔粍,好象劃根火柴就能把它點燃。
  古城耒陽,就在這灼人的暑氣中煎熬著。
  有家可歸的人們,中午大都躲在堂屋的過道里,祈望刮來一點穿堂風(fēng)。遇上這種沒風(fēng)的鬼日子,只好打起赤膊,穿條短褲頭,躺在竹床上喘氣和淌汗。渾身淌汗。年月久了,那青綠色的竹床和涼席,也就被汗水漬成油光光的褐黃色。中醫(yī)和西醫(yī)都能證明,出汗也是人體散熱的一種機(jī)能。如若烈日當(dāng)頭,曬狠了,連汗都出不來,又頭暈眼花,惡心嘔吐,那,八成是中暑了,湖南人叫做發(fā)痧。最簡便的治療方法,就是刮痧:用一枚大銅錢蘸著茶油,在脊背上來回刮;或者將中指和食指彎曲著,蘸了涼水,在病人的額頭、脖頸、胳臂彎里,“波、波”有聲地使勁揪。直到脊背上刮出一條條尺把長的淤血條子,或者額頭等部位揪出了許多半寸長的紫褐色血印子,那暑氣才算隨著臟血散了出去,癥狀消失,人便得救了。
  由于抗戰(zhàn)期間缺醫(yī)少藥,連萬金油、十滴水和八卦丹之類的防暑藥也是奢侈品,所以耒陽的成年人,不分男女,大都掌握了刮痧和扯痧的技術(shù)。而且他們自己的額頭和脖子上,也常帶扯過痧的血印子。
  至于那些從外省逃到耒陽來,無家可歸的難民,在這酷暑如蒸的日子里,發(fā)痧而死的幾乎天天都有。
  耒陽縣城在三國時代是出過名的。因為懷才不遇的鳳雛先生在此屈居縣令,大將張飛還來檢查過他的政績。沒承想一千七百四十年之后,這小小古城又一次出了名——“長沙大火”燒毀了城區(qū)十之七八的建筑物;國民黨的湖南省政府遷來此地,將耒陽作為抗戰(zhàn)時期的臨時省會。各種機(jī)關(guān)、團(tuán)體、學(xué)校、商賈,大量的難民和半難民,陸續(xù)擁來?h城的人口便由一萬陡增為十余萬。
  這天中午,赤日炎炎,在耒陽縣城的中心廣場,也就是古代的校場坪上,便有一位年輕的女難民發(fā)了痧。她先是感到惡心頭暈,兩腿發(fā)軟,繼而天轉(zhuǎn)地轉(zhuǎn),手腳發(fā)涼……自知不妙,就勉強(qiáng)地拖著行李卷兒和一口沉重的小皮箱,掙扎著走到廣場一側(cè)的露天大戲臺腳下,蹲在陰涼處。此時她唇干舌燥,由于連日奔波,饑一頓渴半天的,虛火攻心,真想吃碗涼粉,或者喝一杯涼茶呀……可是她沒有錢。衣兜里連幾毛小錢也沒有了。作為高等職業(yè)?茖W(xué)校的女學(xué)生,直到今天為止,生活還沒有把她逼到討口的田地。還能堅持多久呢?如果今天仍然找不到徐先生……是不是現(xiàn)在就舍掉臉皮去向別人討一口茶喝呢?一杯涼茶能救命呵……她四下里掃視著。廣場上的瓦礫被烈日烤得冒了煙。連只麻雀都不敢在此停棲,更不見個人影兒,哪里去討茶!
  面前,不出百步,倒是有幾畝墨綠色的荷葉,覆蓋著一個橢圓形的大池塘。她想起來了,這一定是古老的蔡子湖,徐先生在信中多次說過的,相傳是蔡倫當(dāng)年造紙用的漚麻坑,也是徐先生時常散步的地方。去,湖里一定有水!
  她再一次掃視廣場,依然空曠無人。沒有人可以過來幫助她;也不會有人偷行李。她手撐膝蓋,費(fèi)力地站起來,頭重腳輕,搖晃著向蔡子湖走過去。在湖邊尋找一塊墊腳石,便迫不及待地蹲下,跪下,彎著腰,伸著雙手撥開浮萍去捧水喝?墒牵矍耙缓,金星亂迸,她一頭栽進(jìn)了水中……
  “唉!又是一個,實在活不下去的!
  原來,廣場破舊的大戲臺上,倒是居住著好幾戶難民。那女學(xué)生剛才沒發(fā)現(xiàn)戲臺上面躺著人,F(xiàn)在,蔡子湖邊“撲通”一響,有人投水,難民們倒是聽見了,還有幾個人看見了。不過,他們只是抬起眼皮朝湖邊望望,同情地嘆口氣;既不驚訝,也不過去搭救。本來嘛,好死不如賴活著,只有實在沒了活路的人才會投湖自盡。他們住在這高高的大戲臺上,隔三岔五就能看見一起跳湖自殺的。救也沒用,你今天把她撈起來,明天她還會跳進(jìn)去。
  “這是架(個)妹子,穿得蠻體面的,莫不是發(fā)痧了喲!”
  一個賣香煙的大嫂操著濃重的耒陽口音叫喊起來。
  她為了躲避毒日頭,每天中午都把香煙攤搬到這有頂棚的大戲臺上來,打盹歇晌。剛才幸虧她沒打瞌睡,聽見臺下腳步聲,也看見了這個身穿陰丹士林藍(lán)布旗袍的女學(xué)生,踉踉蹌蹌拖著行李走過來,又掙扎著走向湖邊的樣子。她想,要投湖,做么子還要費(fèi)力把行李拖過來放好?哎呀,一定是這架妹子發(fā)痧了,一腦殼栽下去的!經(jīng)她這么一喊一叫,兩個年輕的難民忽然明白了,急忙跳下戲臺,與這耒陽大嫂一同跑到湖邊,在沒膝的淺水處救起了那個女學(xué)生。
  果然不是跳水自殺的。耒陽大嫂得了理,為了證明自己心好而且判斷正確,大嗓門兒嚷著:“要是尋死,做么子往這淺兮兮的水里跳?快呀,麻利快,背起噻!救命積陰德喲,我來幫她刮痧!”
  沒有合適的地方可以停放。年輕的難民又把這落水的女病人背回到大戲臺腳下的陰涼處。好在這兒人多,好幾家難民嘛,大眼瞪小眼的,還沒有人偷走女學(xué)生的行李卷和小皮箱。耒陽大嫂已經(jīng)取得了主事人的資格,便指揮那兩個小伙子,把女學(xué)生放下,趴在她自己的行李卷上,先讓她吐了一汪兒水;就從衣兜里摸出個大銅錢,準(zhǔn)備刮痧。
  “哪個來幫把手噻!都是中國人嘛……端碗冷水來。麻利快!”
  耒陽大嫂擺出主治醫(yī)師的架勢,一邊動手解開女學(xué)生的旗袍紐扣,一邊發(fā)號施令帶勸善。
  刮痧,是個新鮮事兒,外省的難民多半沒見過,就圍過來看熱鬧,也想學(xué)一手。一看這耒陽大嫂正給女學(xué)生脫旗袍,男觀眾就更加感興趣了。這時,難民中擠進(jìn)來一位半老太太,好心人,端過一碗涼水,又幫著耒陽大嫂,四只手一起脫下了女學(xué)生水濕的旗袍和背心……
  “造孽喲!一架孤身妹子,在外掐(吃)不盡的苦喲……”耒陽大嫂手捏銅錢,蘸著涼水,不停地在女學(xué)生的赤背上刮出血印子來,同時不停嘴地念叨著。
  “閃開點兒!個啥?誰家沒有姐姐妹妹呀!別這么不嫌害臊,沒出息,不要臉!”
  半老太太的清規(guī)戒律多,容不得男人們圍著圈兒瞧女人的光身子。而且她的輩兒大,有某種家長的責(zé)任和威嚴(yán),便以保定府的口音責(zé)罵著看熱鬧的男性難民,掄起胳臂象轟蒼蠅般地驅(qū)趕他們。又把那件濕旗袍拽過來蓋在女學(xué)生的大腿上。
  女學(xué)生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
  男人們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地走開了。有幾個又爬上大戲臺,從上往下偷看……也許是刮痧見了效,也許是女學(xué)生被蔡子湖水一激一浸,她開始恢復(fù)知覺了,身子痛楚地扭動了幾下,微微哆嗦著——刮痧是很疼的呀。
  “好羅!救過來羅……苦命妹子忍著些,你還年輕噻,有碗飯掐就要活下克(去)!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張開了眼睛啦……”
  耒陽大嫂為自己救活了一條人命而傲氣。特別是當(dāng)著眾位難民的面,這傲氣又變成了神氣。她眉毛挑得老高,話音也提高了好幾度。
  保定府的半老太太此時無事可做。出于婦女某種善良的本性,她對男人們繼續(xù)偷看這女同胞的光膀子感到憤怒,或者說是一種“物傷其類”的感覺吧,就想趕早給這姑娘穿件衣裳遮遮丑。她自作主張地打開了女學(xué)生沒上鎖的小皮箱,大失所望,滿箱子全是書。
  不如何時,一位身穿湘云紗(瀏陽夏布)褲褂,頭戴細(xì)白草帽的中年男子從這兒過路,也不動聲色地站定了觀看刮痧。難民們和賣香煙的大嫂都認(rèn)識他。這位又胖又壯的先生,是大戲臺后邊花園飯店鼎鼎大名的董掌柜。他雖然也是逃難來到耒陽縣的山東客商,卻是個生財有道的主兒。他有錢,幾年前在長沙開了店鋪;同時頗有遠(yuǎn)見地到耒陽縣城中心租下了一片民房和祠堂,改建成全縣規(guī)模最大也是最漂亮的一座旅館兼酒家。省政府遷來耒陽之后,花園飯店隨之升級,董掌柜的又在這荒草叢生的古校場坪,用籬笆圈了一畝多地,辟為露天茶座。日落之后,這里的生意十分興隆。一不怕日曬,二不怕敵機(jī)空襲,三有漂亮的女招待,所以連省政府的廳長局長們也常來此乘涼,聽留聲機(jī)放京戲,談買賣,或者賭牌九。不少難民都曾求過董掌柜的,想在花園飯店或露天茶園里謀個差事,掙碗飯吃。然而他不收男的,只挑了一些年輕漂亮的獨(dú)身姑娘當(dāng)女招待。
  現(xiàn)在,董掌柜的光臨大戲臺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刮痧,是不是有意收留這個無親無靠的女難民呢?
  他似乎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因為那女學(xué)生一直耷拉著腦袋趴在行李卷上,除了赤裸的后脊梁,什么也看不見。
  “是單身的嗎?病得不重吧?”
  董掌柜的走前兩步,發(fā)話了。耒陽大嫂忙不迭一連聲回答了好幾個“是羅”!
  “干嘛老讓她趴著哇……”
  董掌柜的只說了半句話,耒陽大嫂和那保定府的半老太太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定是想看看這姑娘的臉蛋是否生得標(biāo)致?半老太太想得很快,要是被董掌柜的相中了,招進(jìn)花園飯店里去端茶倒水,混碗飯吃(那殘羹剩飯也是好的呀,難民們常在廚房后門爭搶泔水嘛),也是這妞兒的一條活路!因此,她立刻放棄了男人不準(zhǔn)看女人光身子的偏見,趕緊捅了耒陽大嫂一下,二人一齊用力,把半昏迷狀態(tài)的女學(xué)生搬起上身,還托住她的下巴,請董掌柜的看臉蛋兒。
  董掌柜的好象患有近視眼,又往前跨了兩步,意猶未足……耒陽大嫂是個乖覺的小販,最會察言觀色,善解人意。她一扭頭,立即發(fā)現(xiàn),是半老太太托著姑娘下巴頦的那只胳臂,擋住了什么。她立刻拽開半老太太的胳臂,又扶直了姑娘的后腰,使她挺起胸脯,讓董掌柜的仔細(xì)看那一對兒小白饅頭式的乳房……董掌柜的露出一絲笑容,點點頭。耒陽大嫂抓住了他的心思,將女學(xué)生一把攬在懷里,咧嘴笑,又夸功邀賞般地說著:“這架妹子是我從水里撈出來的!是我刮痧救活了的!”
  半老太太忽然明白過來,也嚷開了:“是我端來的一碗涼水……我也有一份兒!”
  下水撈人的那兩個年輕難民,此時也跳下戲臺來爭功:“是我們倆撈上來的!”
  耒陽大嫂把那女學(xué)生撂在草地上,爬起來跟青年難民爭吵,跳著腳大喊大叫。
  “我要不喊那一聲,你們才不得克的!我要不麻利刮痧,這架妹子萬萬救不活的!”
  “你想獨(dú)吞吶?你一個人撈得起來嗎?”
  “說得在理兒!這小妞是我背到這兒的!你讓大家伙兒評評理,說句公道話:有沒有我一份兒?”
  “對,大家講!大家評個理兒!
  “講么子大家大家的喲,你們這些背時的下江佬,都是些個見死不救的痞子!”
  耒陽大嫂出口傷眾,激起了公憤。原來耒陽人管所有的難民,也就是所有的外地人,統(tǒng)稱下江佬。這就把那些并未參加爭功的難民們也激怒了。戲臺上又跳起來不少男女,居高臨下地指著耒陽大嫂叫罵。
  耒陽大嫂毫不示弱。她發(fā)揮著“無湘不成軍”的好斗傳統(tǒng);利用小商販終日叫賣鍛煉出來的大嗓門兒;以及自幼聽?wèi)T了的罵大街的套話——罵詞兒極為豐富多彩,一套又一套,三個鐘頭也用不完!便前后應(yīng)對,左右開弓,上下沖突,舌戰(zhàn)群敵,掀起了一場臭罵的高潮。
  可憐那赤身露體的女學(xué)生,此時還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佝僂著身子躺在草地上,一無所知,就象一頭啞巴牲口,任憑別人叫賣和爭奪……
  董掌柜的并不理會耒陽大嫂與難民們的對罵。他根本不認(rèn)為自己是難民,所以也不在乎你罵不罵下江佬。他所關(guān)心的,僅僅是發(fā)財。發(fā)國難財也問心無愧。此時,趁大家罵得天昏地暗,他便彎下身去翻看了女學(xué)生的書箱子,發(fā)現(xiàn)一本相冊,頭幾頁貼都是這位高等職業(yè)?婆救说恼掌荷泶┢炫鄣,穿學(xué)生制服的,穿裙子的,面容甜凈,身材苗條,亭亭玉立;并不象身旁蜷縮著的這個女病人蓬頭散發(fā)、面如白紙的模樣。他心中一喜,妙哇,好生調(diào)養(yǎng)幾天,梳妝打扮一下,還是個迷客的小美人哩!
  “別吵啦——!”
  董掌柜的喝唬一聲,隨手掏出一疊拾元的法幣鈔票,散給耒陽大嫂、半老太太和那兩個下水撈人的年輕難民每人一張,立刻平息了這場高水平的對罵。而且彼此走運(yùn),公平合理,皆大歡喜,花四十元錢從四個人手里買了個大姑娘,哈哈,一本萬利!
  “快給她穿上衣裳!連行李、皮箱一塊送到我飯店里去。”
  得到賞錢的自不消說,就連那沒有領(lǐng)賞的難民,為了討好,也趕緊上前幫忙。他們七手八腳,很快就給女學(xué)生穿上衣服,攏攏頭發(fā),有的還乘機(jī)吃豆腐,往乳房上摸一把,擰一下屁股蛋兒,又爭著去提皮箱、扛行李卷。
  這是公元一九四四年,也就是“七七”抗戰(zhàn)七周年紀(jì)念日前夕發(fā)生的一件小小事情。這個剛滿二十歲的女學(xué)生,穿著半濕半干的陰丹士林藍(lán)布旗袍,如夢似睡,昏昏沉沉,被幾位救命恩人連攙帶架地送進(jìn)花園飯店,交給一位年輕潑辣的譚老板娘子調(diào)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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