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七月初一一大早,礦區(qū)家屬院的布告欄里便貼出了遷墳通知,映照媽從早市買菜回來,就見布告欄前站滿了人;翌^發(fā)的王婆顫悠悠地說:“唉,死人也不安寧啊!笔程脧N師李胖子跟著嚷嚷:“先讓礦長遷他老子的墳!蓖跗艔娜巳豪镢@出來,看見映照媽,又嘟噥了一句:“人給砸死的,怕是骨頭碎得都撿不起來了。”說罷,便一搖一晃,孤單地走開了。 遷墳通知簡明扼要,口氣嚴(yán)厲,倘若不在五十天里遷走舊墳,一律視同無主墳推平或深埋。 礦區(qū)墓地這塊地盤早被市上看中了,但是前兩次遷墳通知都被礦區(qū)家屬視若兒戲,因?yàn)榈V長的骨頭比市上的通知硬多了,憑著他每年給市里上繳的利潤,他就是不許市里來動他的這塊地盤,就是不讓他老子的骨骸離開這塊風(fēng)水寶地。誰都明白,礦長指著這塊寶地富過三代呢。 旁人議論紛紛,映照媽只是心跳,冷汗密麻麻壓在胸口,一縷晨風(fēng)吹來,把她的心吹得陣陣痙攣。映照媽有些慌亂,前兩次遷墳的消息只是讓她頭皮驟然發(fā)麻,但是這一次,她顯然預(yù)感到了什么。家屬區(qū)綠茵蔥翠、花團(tuán)錦簇,陽光在草葉間閃爍,顆顆露珠猶如寶石,光芒刺進(jìn)了映照媽的眼睛,一陣暈厥涌來,她低頭急匆匆向家門走去,不敢再多看一眼身旁那炫目澄瑩的綠草地。 進(jìn)了門,映照媽怔怔坐在了沙發(fā)上,仿佛被攫擄了魂魄,不僅忘記擱下手中的菜,更沒有聽見映照對她的呼喚。 映照正準(zhǔn)備出門上班,看見媽媽這副神態(tài),便接連喊了幾聲,一聲比一聲大,直到媽媽魂不守舍的眼睛看見了她。 “映照,他們又說要遷墳了! “您毛毛騰騰,就為這事啊,您怕什么呢,又不是我們一家的事! 映照甩門離去,只剩下映照媽坐在寂寥的房間里。 “到底是活人在折騰死人,還是死人在折騰活人呢?”映照媽仍舊呆坐在沙發(fā)上,反復(fù)不寧地絞盡腦汁。陽光在窗外晃動,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了映照媽,繼而靜悄悄落在了她的腳前,恰似一塊樹葉狀的光斑,顫動著,栩栩如生。 可是映照的話更揪起了映照媽的心。這個女兒,她的眼睛多像她的爸爸啊,細(xì)長的丹鳳眼,微微上揚(yáng)的眼角像一根輕描淡寫的線條,把每一束目光都帶到了半空中,那么飄忽不定,那么戲謔無情。但是映照爸爸從前卻不是這樣的,就因?yàn)橛痴瞻职值倪@雙眼睛,她才在兩個追求者之間堅(jiān)定地選擇了他。三十多年過去了,她幾乎夜夜與這雙眼睛相遇,幾乎夜夜在夢里隨著這雙眼睛走進(jìn)那個猶如深淵般的礦井。映照媽想起初遇映照爸爸的一刻,那一刻,映照媽覺得映照爸爸那雙微微上揚(yáng)的眼角溫柔地抵在了她的心上,她感到了疼痛,更覺到了幸福。憑著這雙眼睛,映照爸爸劈開了映照媽緊鎖的心,也憑著這雙眼睛,映照爸爸劈開了那些儲藏著煤資源的巖石層,然而,不幸的是,憑著這雙眼睛的敏銳與機(jī)智,映照爸爸未能洞察覬覦他生命的厄運(yùn)和死神,更未能窺透映照媽這么多年來漆黑漫漶的夢境。 “映照這、r頭,她的嘴,為什么總是這樣毒呢?”想起映照在不經(jīng)意間說出的一些話,映照媽忍不住又一陣脊頭冰涼。 “您怕什么呢?”映照出門許久了,這句話卻像利刺一般扎進(jìn)了映照媽的太陽穴。 隱約中,窗外飄來了蟬聲,然而就連這蟬聲,也像紛亂尖利的荊棘,刺進(jìn)了映照媽的心。熱氣隨風(fēng)涌入室內(nèi),窗前游蕩的光線由金黃而熾白,映照媽向窗外望去,只覺清晨郁郁濕濕的世界,此刻像被陽光漂白了,一片朦朧,讓她看著頭暈。 毫無辦法,映照媽放棄了矚望,她原想從映照那兒得些安慰,卻不料映照的一句話更讓她心慌意亂,這些年總是如此,每每她渴望映照帶給她若許力量的時候,映照的一言半語總會叫她更加難堪。她不知道自己和映照之間出了什么差錯,為什么這個與她相依為命的女兒,總是在她最脆弱、最可悲的時候與她相煎太急呢?旁人都說映照善氣迎人、柔心弱骨,但是為什么她這個做母親的,卻很少感到女兒的煦暖之心呢?這樣力不勝任地想了一會兒,映照媽才想起放在腳邊的蔬菜,她提起手袋,一步一步、緩慢地往廚房走去,經(jīng)過陰涼的走廊時,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映照媽想,這房子太靜了,靜得令人心寒。 映照媽在廚房忙了一陣,她埋頭揀菜、剝蔥、和面,卻一連幾次失神,不是將凈菜扔進(jìn)了垃圾袋,就是一氣舀了整整一面盆面粉。準(zhǔn)備好午餐用料之后,映照媽又將不銹鋼水池擦得锃亮光潔,因?yàn)橛昧^大,鐵刷子在鋼面上留下了許多刮痕,后來,當(dāng)她摘去手套,打量勞動成果時,連她自己也被耀眼的不銹鋼水池嚇了一跳。做完這一切,映照媽換了件上衣,一件黑色真絲刺繡襯衫,誰知剛剛鎖了門準(zhǔn)備出發(fā),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映照媽回到房間里,打開冰箱,從冷藏室里拿出兩塊醬好的牛肉,包在保鮮袋里,這才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爻隽碎T。 映照媽騎著單車走在馬路上,往北大約三里地,就是礦區(qū)公墓。 馬路兩旁楊樹參天,枝葉掩映下的林帶綠草萋萋,野生苜蓿朝氣蓬勃,紫色或者黃色的花朵夾雜其間,柔嫩而絢麗,仿若時光里那些一閃而逝的幸福時刻。映照媽騎得很慢,看見這些茂盛的野苜蓿,猶豫片刻,最終停了下來。 映照媽走下馬路,對著一處茂密的苜蓿叢,發(fā)呆了半晌,仿佛被這些爛漫的植物所震動。只有在這些自然界的生靈面前,映照媽才稍稍覺得安心。映照媽記得當(dāng)年剛來礦區(qū)時,空曠的山坡上就長滿了這些生機(jī)勃勃的野生苜蓿,那時糧菜匱乏,人和牲畜都蒙受著這片野苜蓿的恩惠。 P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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