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爺爺?shù)钠谂?br/> 某男,姓周,叫周發(fā),這是爺爺最后說的一句話,“就叫……發(fā)……發(fā)……”在炕沿上拖著他那枯柴似的一只手,伸著一個手指頭,顫顫地指著我,點著,點著,手指頭終于落下,不動了。 我爸一直跪在爺爺?shù)耐量磺,眼淚串珠似的落下,可一聲不敢吭,只緊盯著爺爺那顫顫指點著的手,嘴里“唉,唉”地輕聲應答著,這是滿屋子人里唯一模模糊糊能聽到的聲響。 奶奶坐在炕沿上爺爺?shù)哪_邊,用那也是枯柴似的手,伸進全家最好的一床破棉絮縫綴成的早退了色的花布被子里,手一直搭在爺爺?shù)男⊥劝舭羯希p輕地、慢慢地、沒有停歇地、來回地搓揉著,感受著爺爺最后一點微弱的體溫。 老兩口都是屬于一天說不上三句話的那種,他老倆的屋里從早到晚都是靜悄悄的。老兩口一輩子也從來沒有紅過臉。爺爺要是瞪大眼睛死盯著奶奶了,那就是他在發(fā)最大的火了。奶奶趕緊垂下眼瞼,悄無聲息地按照爺爺?shù)囊馑既プ觥敔斠恢倍⒌侥棠贪咽虑樽鐾辍强隙ㄊ请S爺爺心意,讓爺爺十分滿意的。這時,爺爺才會慢慢把眼神挪到他總拿著的那桿旱煙鍋子上,吧嗒吧嗒,狠吸兩口,算是老兩口之間這一場風波正式宣告結束。不過,在他老兩口之間,發(fā)生這么大的風波是很少見的,一輩子沒有出現(xiàn)過幾次,并且大都還是在我來到這個世上以后。 在我的記憶里,爺爺不大抱我,可總是用他那特有的、柔柔的目光瞇縫著看著我,頂多用那枯柴似的粗手,伸到奶奶身邊,在我紅紅的小臉蛋上摸幾下,“哦哦”兩聲,然后就掂著他那永不離手的旱煙鍋子坐到門邊去了,可眼睛還總是盯在奶奶這一邊,那眼神就隨著奶奶的走動,在這屋里屋外飄來飄去,一點也不會斷線的。這就像我后來從部隊下來,先安插到博物館去當了幾個月的臨時保安,總會看到參觀的人,用最愛戀的精細目光,死死盯在那一件件文物上的樣子,那眼神是多么的像。不知怎么了,我在博物館的某個角落靜靜地站著,每遇見參觀的人中閃現(xiàn)出這樣的目光,總會想起我爺爺,好似爺爺那瞇縫著的眼神,隨著總也緊緊摟著我的、在屋里來回走動的、輕柔的奶奶的腳步,在那土屋里飄來飄去,一時也不會離開的樣子。 后來,我在城里工作了,時常會聽到城里人說起什么愛呀,愛呀,還有更文的詞兒,叫“相濡以沫”,我始終沒弄明白,難道就得把愛呀什么的總也掛在嘴上?可爺爺那飄來飄去的眼神,奶奶那輕柔走動的腳步,和我緊緊偎依在奶奶身邊的賴像,是不是就是城里人所說的“愛”呢?可爺爺奶奶一輩子就沒聽過這些詞兒,只有當年那每天重復著的、發(fā)生在我家土屋里外的場景,卻總也縈繞在我眼前,纏綿在我夢里。 爺爺臨完的那一天,他那總是瞇縫著的眼睛已經(jīng)不大睜開了,只有奶奶兩眼泡滿了淚水,瞇縫著,緊緊死盯著爺爺。奶奶的手可沒有停下,總在爺爺?shù)男⊥劝舭羯蟻砘氐卮耆嘀?br/> 突然,奶奶的手停下了,只輕聲地說了一句:“身子涼啦!”隨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誰知就只這一聲,她就再沒能把氣倒吸回來,身子一歪,一頭倒在爺爺身上,再也起不來了。 跪在一地的兒孫兒媳婦們,這時全都號啕了。號啕的聲響并不大,可那壓抑窒息的哭,更是撕心裂肺,讓我永生不能忘記。 就是從那天起,全家人再不叫我小名“狗蛋”,而是改稱我的大名“周發(fā)”了。這是爺爺給我留下的最重的一份念想呀! P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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