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阿不力孜,現(xiàn)在的外號叫“南瓜”,我堅信這是我最后的外號。在這以前,從青年時代起,在酒肉朋友、狗肉兄弟們的忽悠吆喝嫉妒下,我也有過另外幾個外號。少年時代,在只會飛不會落地的那個歲月,我的外號叫“葡萄”。家鄉(xiāng)把花心不散、癡心不斂的人叫葡萄心,說我是偷吃少女天鵝肉的蘋果賊。我特別喜歡漂亮女人,在電影院,在月季花飄逸的人行道上,在鄰家舉辦的婚宴聚會上,在親切的白楊樹下,見到漂亮女人,我就會傻傻地站在那里,邁不開腳步,欣賞她們的紅杏嘴唇,偷吻她們親切的石榴臉。我常常想,女人的存在,是男人不能崩潰的基本保證,男人最危險的時候,最好的醫(yī)生是女人。我頻繁地結(jié)識美女,又頻繁地放飛她們,哥們兒就給我賜了這么個外號。他們說,一個菜和一百個菜都是一樣的,要我收斂收斂。我說,鍋和勺子都是一樣的,火候不一樣,味道不一樣。有時候他們不直接說我的外號,用一種隱藏的暗語影射我。比如,哥們兒攏在一起侃著吹著高興了要喝酒,有人提出來到河邊,但是那個買買提肥皂就會來一句:“太遠(yuǎn)了,咱們找一近處有陰涼的地方吧!”反應(yīng)快的朋友先笑,因為葡萄架下是有陰涼的地方,這就不動聲色地咬我一口。 買買提肥皂從小愛吃豆腐,那時候有一個姓鐘的漢人,租他們臨街的一間大門面房做豆腐。開始我們都不敢吃這東西,沒見過,買買提肥皂的爸爸賽買提瓶子,說這東西是凈潔的,他知道“搖核桃”做這東西的全過程!皳u核桃”是他給老鐘起的外號。老種有個生理上的問題,無論干活兒走路,隔一會兒脖子扭向一邊,要晃悠幾下,賽買提瓶子把這比喻成搖核桃的動作,就給他起了這么個外號。而他自己的外號是他的摯友穆薩響響給起的。因為過于好酒,穆薩響響為了在精神上時常鞭打他,就給他起了這么個外號。而穆薩響響的外號是阿里狐貍起的。一次穆薩響響和朋友比賽放屁,憋住氣放了五十五次,贏了,阿里狐貍就給他起了這個外號。開始,有人建議就叫穆薩五十五,阿里狐貍沒有同意,說:“我覺得‘響響’比較好聽,也上口,就這么定了吧!敝劣诎⒗锖偼馓柕膩須v,那可是一篇好作品的內(nèi)容,里面什么樣的味道都有,F(xiàn)在回到買買提肥皂的外號上,一次,他請我們吃豆腐,我首先嘗了嘗,什么味道都沒有,就說了一句:“比肥皂還難吃!”于是大家就給他起了這個外號。 那個時代我們只能在家里秘密舉辦舞會,忽悠美女加入是最大的困難。因為是通宵狂歡,美女們的娘們不放寶貝們出來,她們都有絕對的赤裸裸的男人經(jīng)驗,共識是:黑夜里的性情男人有的時候比跑騷的狼狗還要壞。那次是在買買提肥皂家里辦的舞會,我們都把大人們忽悠走了。決定在他家辦,我們看上的是他家的客廳,大,且是俄式的地板房,好跳舞;另一個考慮是他家可以忽悠女人的野房子多,一石二鳥三五鳥都可以。 吃過夜宵,大家開始狂歡的時候,我給拉比古麗使了個眼色,她是我那天的獵物。我走出客廳,在廊檐東側(cè)灰暗的角落里等她,這是我們在跳舞的時候悄悄說好的地方。這里是通向后院的一個小入口,那里有我熟悉的一排排常年閑著的屋子,是給秋后或是寒冬里偶爾從鄉(xiāng)下來造訪的親戚朋友們住的專用客房。拉比古麗出來了,身上散發(fā)著那個年代樸素的香水味,我抱住了她,說:“我的美人兒,你是全城唯一的大美人!”女人吃這一套,我忽悠了幾句,她醉了,依附在我身上了,我先是溫馨地吻她的前額,這是繼續(xù)忽悠她。而后是嘴唇,像好吃的包子,給人一時一世的快感和難忘。她舌尖里的花椒味,變成麻藥的時候,我們就不知道我們進屋的細(xì)節(jié)了。在炕上,我記得那天的圓月照在拉比古麗神話一樣迷人的胸脯上,忽悠我的神經(jīng),讓我發(fā)瘋。突然,買買提肥皂的狗叫了起來,那聲音像拉比古麗爸爸的聲音,但那時候我比瘋狗還要瘋狂,狗的叫聲配合我的動作,變成了溫馨的小夜曲。我懷里的留聲機在甜唱千年的民歌,海鷗在我的夢海里編織我的詩章,浪花與海邊的候鳥親嘴,海風(fēng)甜蜜蜜地登陸的時候,瘋狂的水磨終于停下了。我們出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是剛才的我了:頭發(fā)散亂,興奮瘋狂的眼睛驕傲地歌唱著。 回到客廳里后,哥們兒們和美女們都用別樣的眼神看我們。我來到買買提肥皂跟前,和他要了一支煙,那時候大家抽的都是兩毛五分錢一盒的雪蓮牌香煙。我點上煙,長長地吸了一口,買買提肥皂兩性人似的拍著我的肩膀說:“哥們兒,辛苦了啊你!”我忍不住笑了。買買提肥皂說:“人家是黃花閨女,你還是積點德吧,你又不是沒有女人,你以為巴哈爾不知道你干的好事嗎?”我說:“出什么事了嗎?”買買提肥皂說:“你剛才沒有聽見我的狗是怎么罵你的嗎?”我說:“我以為它是好心給我伴奏呢!”買買提肥皂哈哈大笑的時候,客廳里亂了,巴哈爾和拉比古麗吵了起來,巴哈爾說:“小婊子,離開這里,回家洗屁股去!不然我們也跟著倒霉!”拉比古麗臉紅了,站起來跑了出去。我說:“巴哈爾,出什么事了嗎?”巴哈爾說:“你那個小婊子屁股上流血了,我讓她回家治病不好嗎?死在這里你怎么交代?”我急了,一巴掌扇了過去。那是我的瘋狗時代,想咬誰就咬誰,結(jié)果巴哈爾也跑了,我沒有女伴了。買買提肥皂走過來,咳嗽了幾下,說:“葡萄是好東西,吃多了也傷神。 蔽艺f:“肥皂也是好東西,屁股臟了可以幫著做好事!”買買提肥皂說:“積德的人還是我啊!”大家都笑了,可是我提前退場了,一是為了大家的情緒,二是我的兩個鴿子都飛了。P28-30 從喜歡讀書到學(xué)習(xí)寫小說,這三十多年來,我今天第一次發(fā)現(xiàn),小說這個熔爐,原來是我們親密的一個朋友。在日子的網(wǎng)絡(luò)里,我們有話想說,都講給了小說;把一些微妙的情感認(rèn)識,藏在了小說里;在一些親切的牢騷里,也把內(nèi)心的密碼暴露給了他人。我們有夢想,也在小說里炫耀了,讀者花錢看透了我們的心路,其實他們是借我們的智慧和虛榮,清潔的靈魂和美好的向往,虔誠地窺視自己的心海和天路,編織自己的向往。我們都是大地的兒子,不同的是,大地在靜夜編織光明的時候,我們的夢想把我們的欲望播在了平靜的地平線。曙光照亮了我們的小路,我們回憶干凈的童年,關(guān)鍵詞是母親,我們恒久地感恩母親。父親在漫長的日子里是獵人,森林里的誘惑,不是他前定的野心,出人頭地的夢想。是他畢生的奔波和欲望,也因而父親偉岸。我們也生活在智慧的天平里,看清了自己的背面和他人的絢爛,在墻里墻外的美和猶豫里,我們享受了果實和欲望播撒人間的驚喜和痛苦,這是生活的滿杯。生活不是新婚之夜,這滿杯不完全是冰糖咖啡,在懂得生活和享受,懂得感恩的人那里,生活是味道的味道,即使到了行將就木的最后一口氣,殘酷的蓋棺論定之時,無情的天平,也不向金山銀山低頭。人間和天堂,在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神繩里舞蹈,一切和諧的蓓蕾,是沒有圍欄的伊甸園,內(nèi)在的定律,推動了頑固的地球。當(dāng)我們走過漫長的生活,會發(fā)現(xiàn)時間把我們?nèi)怏w和思想的密碼暴露給了他人,于是小說家沒有隱私,這是小說家的不幸,也是小說家的幸福。不幸是小說家像鏡子一樣讓人看透了,幸福是小說家為他人循環(huán)血液,神話般的真實。小說家在幾百年的寫作和思考中,在文化和文學(xué)的嬌生慣養(yǎng)下,也光明磊落了,把自己曬在了光天化日之下。這是比互聯(lián)網(wǎng)還要殘酷的曬法,于是我們的眼睛里也有了愛光,成了所謂的哲學(xué)家了。哲學(xué)啟示我們的時候,我們開始向父親靠攏,開始理解他當(dāng)年在荒原里編輯自己的哲學(xué)的苦衷和志向了。我們微妙地開竅了,在回報母親的哲學(xué)花籃里,增添了父親的形象。我們似乎成熟了,其實我們是適應(yīng)了社會化和經(jīng)濟化了的生活,原始的、羊羔眼睛般純潔的凝望消失了。我們回憶的時候,小說來勁了,這是小說最闊氣的時代。在它豐富的翅翼下,誕生了敬愛人間、記錄人氣、向往安逸平安的人間故事。那些細(xì)節(jié)牢牢地抓住了我們的記憶,在搞不懂日歷游戲的人的靈魂里,故事是茶余飯后的催眠曲;在還記得初戀第一次和情人握手的人那里,故事是走向成功的一個智慧捷徑,因而小說家的寫作是有意義的。 小說不是歐洲人給我們的禮物,小說是自在的熔爐,在很久之前便溫暖了一切民族。小說是天下各個民族共同享用的藝術(shù)。我們虔誠地體驗百花繽紛的田野,我們在寫作的過程里磨煉心智,我們在文化交流的那些瞬間握手致意,然而我們清醒。光環(huán)往往屬于路上的時間,小說家是一個個時間。沒有盡頭的長路,用他隱藏的瑰麗,喚醒他者的智慧,彌合我們的傷口,用虛無縹緲的符號和炙熱的詞語,與我們的靈魂說悄悄話,讓我們在小說的樂園里南國般的絢爛,驕傲而又謙虛地放歌:我們熱愛生活。 在神奇的社會生活里,在時間的后花園,我們生活在故事和情感的網(wǎng)絡(luò)里。在許多難忘的日子里,我們豪邁地享受了從故事和時間的金窩草窩里,淌流出來的生活真諦。沒有人逼迫我們回憶。只是我們的靈魂時常喜歡翻閱往昔的靈魂日記。我們像鴿子一樣飛來飛去的天國童年,蝴蝶一樣飄舞的青春時光,美麗的中年,回憶、評判、懺悔,充滿渴望的晚年朝霞,都是在故事和時間的撫愛下走過來的。顯然,生活不是一張絢爛的人間油畫,生活中讓人痛苦流淚的一面。是另一種降溫和新的啟示。在時間語重心長地照耀下,我們幸運地戰(zhàn)勝了頹廢和沮喪,因而陪伴我們的那些故事,窺視我們的時間,在記憶的銅墻鐵壁與我們最柔弱的心靈里,變得恒久堅硬。我們是自由人,但我們的情感和意識,總為那一次次的傷心事和赤裸的幸福流淚。當(dāng)我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是時間最親密的朋友,在那些燦爛的記憶里,我們自己就是時間,那些細(xì)節(jié)就是我們新的營養(yǎng)。 小說在心的角落。虔誠無私地點綴我們。在我們平靜、幸福、偉大的原始時代,我們飛人般的幸福,世界一片絢爛。這是我們期盼未來世界會更加美好的基礎(chǔ)。成長是歡欣鼓舞的圖騰,每片綠葉都是一種嶄新的希望,痛苦又像沒落的始祖,和我們的眼睛爭奪榮譽。于是小說親切地誕生了,增添了時間的驕傲和光榮。人開始描繪和總結(jié)情感世界里的欲望,那是要固執(zhí)地盛開的玫瑰,也是藍(lán)天大地花叢中不知歸途的蝴蝶,在欲望飛舞的人間,絢爛地舞蹈,癡情地記錄手和手握在一起的人間萬象。 經(jīng)濟學(xué)家和企業(yè)家給人間留下了金窩銀窩,小說家有可能給人們留下了思想和希望。自古,這兩樣?xùn)|西,在人間的宮殿和角落里,都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同時,小說又無私地留住了時間,因而我們也生活在曹雪芹、海明威、都德、肖洛霍夫、雨果、惠特曼、普希金和庫爾班阿里、鐵依甫江的時間里。在和小說同窗同夢的日子里,我們有過丑陋的表演和亂語,這是我們的垃圾,而我們最鮮艷的花兒,正是從這些懺悔的垃圾里派生出來的,這是小說的勝利,是時間的勝利。而在哲學(xué)的搖籃里,小說和時間都沒有驕傲,因為人間的價值和人類的價值,往往在我們看不見的近處窺視我們的野心,要我們不要丟棄不要蹂躪那長在我們靈魂里的那一朵朵小花。因為小說家是一個勞累的行者,心和軀體都被透支,沒有自己的時間,是他者的侍從,在日子的溫情里,隨時陪伴一切靈魂遠(yuǎn)行。 2012年6月14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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