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曉云首次講述自己的人生 ★細膩與哀愁都刻進了小說,樂觀與灑脫書寫在這里 ★再順遂的人生,也有別人看不見的遺憾 ★記憶中的人,曾經(jīng)的傳奇,家所在的遠方,如今安好? 本書簡介: 《云淡風輕近午天》內(nèi)容簡介:《云淡風輕近午天》集結(jié)蔣曉云博客及專欄散文近六十篇,從小說到散文,從虛構(gòu)到紀實。曾經(jīng)憂于交心的作者終于寫下自己的真實生活。 上海的燈火流離,臺北的淫雨霏霏,加州的陽光明媚。逝去的父母,離散的朋友,拆去的舊城墻。夢里不知身是客,此時何處是故鄉(xiāng)。 作者簡介: 蔣曉云 祖籍湖南岳陽。現(xiàn)旅居美國。 臺灣師范大學教育系畢業(yè),后就讀于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育系博士班。曾任《民生報》兒童版、《王子》雜志主編。 學生時期即開始寫作;一九七五年發(fā)表處女作《隨緣》,一九七六年起連續(xù)以短篇《掉傘天》《樂山行》,中篇《姻緣路》,三度榮獲“聯(lián)合報小說獎”,以媲美張愛玲的驚人才華飲譽文壇。作品后來集結(jié)成《隨緣》《姻緣路》出版。 一九八〇年后赴美留學,成家立業(yè),停筆三十年。 二〇一四年先后出版《百年好合》《桃花井》簡體版,二〇一五年出版短篇小說集《掉傘天》。 目錄: 代序 文章自得方為貴/1 第一輯歸去來兮 香夢長圓/9 以食為名/13 駐馬望南門/19 B榮譽榜/24 返鄉(xiāng)首日/29 翻舊賬/33 閑坐說玄宗/37 45 窈窕淑婆青春夢/41 寒雨曲/47 張飛打岳飛/51 一千零一日/56代序 文章自得方為貴/1 第一輯歸去來兮 香夢長圓/9 以食為名/13 駐馬望南門/19 B榮譽榜/24 返鄉(xiāng)首日/29 翻舊賬/33 閑坐說玄宗/37 45 窈窕淑婆青春夢/41 寒雨曲/47 張飛打岳飛/51 一千零一日/56 傻妹和英雄哥/60 逐鹿中庭/65 打東東/71 第二輯情之為物 心理醫(yī)生/77 相忘于江湖/82 哪個不多情?/86 苦主/91 紅粉和粉紅/95 不若彼裙釵/99 不老此裙釵/108 后門桃樹下/113 天人五衰/119 兒女情短/123 愛到老病休?/129 身在情長在?/134 悵望江頭江水聲/139 關(guān)關(guān)雎鳩/143 獅兔同籠/146 宮本決戰(zhàn)佐佐木/150 雞兔同籠/154 第三輯坐家隨筆 蟲洞/159 未妨惆悵是輕狂/165 仁與不仁/169 時光膠囊/177 67 云淡風輕近午天/182 包飯和點心/189 從吃素說起/196 像霧又像煙/199 算不算張迷/204 新詩體小說/208 家喻戶不曉/213 作家情結(jié)/219 不與今番同/228 革命之母/233 民國苦吟/238 云深不知處/243 咁都得?點都得!/247 花式摔跤/250 說文解“爺”/254 竊祿從來豈有因/257 第四輯兩岸風情 阿扁的阿姑/269 愁到夜郎西/272 微笑西門町/277 鄭衛(wèi)之風/281 領(lǐng)導的范兒/285 過大年/289 書店里的前朝/293 幾年修得同車坐/297 算命的嘴/301 試說新語/305 拆燴魚頭/308 ★蔣曉云的整體風格,意切言真,柔婉中自有一股剛韌,更是帶著一股英氣,淡筆冷掃,把特定的歷史感,用文字一點一點拼成厚重。這是蔣曉云小說的風格,也是她性格、人格的延伸。——《南方日報》 ★乍看上去,蔣曉云的文字與張愛玲確實有點像,兩人所寫的時代差不多,對于人物心理、場景描寫同樣細致入微,但若細細讀來,卻發(fā)現(xiàn)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味道。張愛玲的文字如冷風,讓人心中隱隱作痛;可讀蔣曉云的書,卻是能讓人放肆地大哭一場!缎驴靾蟆 香夢長圓我的父母都已離世多年。他們的前半生遭遇日本侵華,后半生碰上國共內(nèi)戰(zhàn),中間勉強能算太平的幾年,他們勤奮努力兼之機緣巧遇,達到了自己人生的高峰期。我哥哥大我很多,對他們在老家風生水起的輝煌既有幸參與也都還復記憶。一九九六年他替父親寫挽聯(lián)的時候感嘆道:唉,我們的父親還是做過一些事的,到了我們這一代,就連挽聯(lián)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寫了。我在臺灣出生。在我眼中的父母一直都是飄零坎坷,家無恒產(chǎn)的難民。我對他們只有敬愛、同情與憐惜,沒有想過他們會留下什么有形的遺產(chǎn)給我。母親去世后,我的父親來我美國家中散心。他帶了一個大行李箱,滿滿一箱都是母親生前穿過的旗袍。我非常訝異他千里迢迢帶了這樣一大箱不合時宜的舊衣來美國,卻連自己的貼身內(nèi)衣褲都沒有多準備一套。我想他是傷心過度,行為失常,當天趕快帶他出去買了幾套換洗衣物應急。那一大箱母親的遺留衣物隨著我從美西搬到美東,又搬回美西,十年內(nèi)我兩次橫越美洲大陸,搬了不下十次家,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才在加州灣區(qū)安定了下來。隨著時間流逝,我漸能面對喪母之痛,終于決定開箱把那些陳年旗袍拿出來,替母親在后院做了一個沒有碑的衣冠冢。那堆衣物中有一幅三邊滾了藍色布邊的長方形白布條,沒有滾邊的一邊剪得不太平整。布面已經(jīng)泛黃,全幅留白甚多,一角寫了四個楷書體“香夢長圓”,旁邊零零落落地繡了一對比翼雙飛的燕子,和一樹蓬蓬桃花。顏色用得很淡雅,都是粉藍粉紅粉墨,是我母親一向喜歡的那種色調(diào),針腳雖然高高低低卻還用了深淺漸染的繡法。我看不出那是個什么玩意,就收在一旁,等父親來了,拿去問他。父親說那是一幅帳檐。是他和母親新婚的時候,由他寫的字,母親繡的花。那時已經(jīng)快八十的父親大概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微笑著說:“兩個人鬧著玩,我那幾個字寫得不好,你媽媽也根本不會繡花。”以他們的年代,是教會學校高材生的母親,女紅不是普通差。我讀女中的時候,人人的媽媽都幫她們做家事課洋裁作業(yè),我的卻是拿到裁縫店去講好話還要多給錢,先剪裁了拿去打次分數(shù),縫一半再拿去打次分數(shù),最后留幾顆扣子讓我拿到學校去做個樣子。作弊作得太明顯,害我差點家事課不及格。后來我去到父母親家鄉(xiāng),才知道我媽媽的不擅長家務竟是四鄉(xiāng)聞名。她的娘家和婆家后人都有長輩對他們講述我媽的軼聞,親見的老人更是在四十年后見到她的子女都還有故事可說。當時我一面聽家鄉(xiāng)親戚講我母親逃難到鄉(xiāng)下時,因為不會生火煮飯和縫洗衣裳,鬧出的種種笑話,一面想到那幅她親手繡的帳檐。是什么動力驅(qū)使她這樣一個自視甚高的時代新女性自暴其短地繡了一幅讓丈夫一見就發(fā)笑,笑到作者往生多年后,八十老人看見了都還要哂笑當年的難看手工藝品?又是什么原因讓她在倉皇辭廟,多少珍貴物事都要拋棄之際,卻花時間和力氣,歪七扭八地剪下了這幅字也沒寫好,畫也沒繡好的帳檐當成寶貝帶著走?多年后,我也已初老,歷經(jīng)了人世若干滄桑,我把這幅帳檐慎而重之地帶回了我的出生地,委請朋友精工裝裱,打算將來當成祖父母的遺產(chǎn)留給我的侄女。雖然幾個字寫得讓父親自己一輩子不滿意,慣拿鋼筆的母親繡工更是稚拙得令人發(fā)噱,可是我想到年輕的父母,在連天戰(zhàn)火下的新婚愿景竟是“香夢長圓”,就一面眼眶濕潤,卻一面也像父親晚年時看到帳檐那樣地微笑了。在我們這個沒有房地契可以留給后人的家庭,我希望這幅不完美的勞作品會把一個帶點香艷和傳奇色彩的家族愛情故事,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首次發(fā)表在二〇一一年十一月十一日《聯(lián)合報》副刊以食為名愚夫婦雖才初老,少年相識,從做朋友開始算,緣分迄今已經(jīng)超過四十年。馬齒漸長,記性漸短,生活中的樂趣之一是拼湊回憶?尚τ挚蓺獾氖敲髅魇枪餐(jīng)驗,卻發(fā)展成各說各話,吃飽沒事竟以爭執(zhí)到底是誰失憶為戲。有時想想如果要從對方的眼睛里去回顧前半生,恐怕連自己都要重新認識自己。比如吃早點時討論今天午飯何處去,我忽然想起來問:你記得我年輕的時候很會做菜嗎?你吃過我做的“砂鍋魚頭”嗎?丈夫嗆得口中咖啡差點噴出,急忙搖手否認,用笑岔了氣的腔調(diào)反問:“說誰很會做菜?”接著又感嘆:“說你很會說笑就是真的!大概在外面吃膩了,夢到自己會做菜!苯桀}發(fā)揮,他又講起他那個常做的噩夢:年老的他坐在輪椅上,被后面的一雙手推到樓梯口,他覺得有可能會滾下樓梯,往后轉(zhuǎn)頭想對“推手”提出警告,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那是我的手。還未及出聲,輪椅就滑下了樓梯。一路滾動,還聽到我在他頭頂上無辜地說:“Oops!Sorry!”這么不好笑的笑話虧他一講再講,不但強調(diào)“生平最大恐懼”就是有一天老病到需要我來照顧,還要加批注:不是你壞心,是你太不可靠,你自己走樓梯都摔過兩三次,要推個輪椅那還不滾下樓去?我警告他再多講幾次,瞎編出來的“噩夢”就會成真了。他堅持還真就做過那么個夢。雖說“常做”確實夸大了點,可是起碼夢到過一次,那就夠人嚇很久了。嗟!我曾經(jīng)喜歡做菜絕對不是做夢。多年前我到美國讀書,一本教科書都沒帶,卻帶了五本中菜食譜來就是證據(jù)。只是幾十年來搬來搬去,“證據(jù)”已經(jīng)煙消云散,這個“嗜好”也不知什么時候就沒了。唯二的“遺跡”:一是我轉(zhuǎn)電視頻道看見烹飪教學總會停下來看幾分鐘,二是我家有各式烹飪用具,把廚房柜塞得爆滿。幸好兒子“大威哥”長大后喜歡烹調(diào),算是替這些東西找到傳人。我每次看見大威哥都要叮嚀,買任何廚房用品或食物料理器前都先來家里找找。多年遠庖廚,我卻在友朋之間素有燒得一“嘴”好菜的口碑。有長達十幾年的時間,我每天寫簡易食譜貼在冰箱上給不想花腦筋替東家搭配均衡飲食的鐘點管家“參考”。一個職業(yè)婦女朋友就曾經(jīng)一再拜托我把那些寫在日歷紙或餐巾紙上的食譜留下來給她“循環(huán)利用”(Recycle)。她說每天家里吃什么是個傷腦筋的問題。我卻把寫簡易食譜當成好玩的事情來做。每天開冰箱看看有什么材料,應該怎么配;那時沒空寫小說,寫寫什么“肉切細絲,以適量鹽、酒、糖、醬油腌制至少半小時……”也算一解我對中文創(chuàng)作的渴望。小孩半大不大意見特多的那幾年,管家做的中式三菜一湯只有大人捧場。我一下班就匆忙洗手更衣圍圍裙,另煮肉醬意大利面、奶酪通心粉、蜂蜜烤雞塊、干煎羊小排,那些引不起敝廚娘食欲的食物把小孩養(yǎng)到六英尺,也順便把自己整得對廚房敬而遠之。在我煮菜“光說不練”的名聲漸漸傳出之際,有位老廣朋友懂得贊美人,跟我說:“有嘛野,整嘛野,才真的好也!”意思是我能“就地取材”,冰箱打開就可以請客。不像他家請客,一周前就開始“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先把丈夫當司機兼搬運工折騰一番。聽他說起來,家里有一個人“會做菜”的榮譽還真是得來不易,竟有點“一將功成”的味道,他這個無名英雄丈夫的功勞,被一筆抹煞,置于無地,到賓客贊美太太的廚藝和辛苦之際,還落得一個酸溜溜的“他呀,光會吃”的評語?墒窍裎以趶N房里這樣貌似輕松,很多干練主婦眼中看來就不夠慎重其事,更不夠苦情。加上多年動口不動手,缺乏實戰(zhàn)經(jīng)驗,“差勁女主人”的名聲傳了出去,我漸漸連客也不敢在家里請了。如果“請”非得以,也是請吃燒烤BBQ,讓材料和丈夫去出風頭。近年來四海為家,在兩岸當然是上餐館,在美國更是搬家搬得鍋碗瓢盆不成套,自己廚房里的東西都找不到,哪里敢想到下廚請客?只好托詞“對吃沒興趣”。說的次數(shù)一多,連自己都信了。其實以寬松標準來看,我可算出身饕客世家;記得少時寒舍飲食就比其他我知道的家庭講究,家中還多年保有下館子的傳統(tǒng)。在外遍嘗美食,父兄回到家里也嘴刁手高,廚藝不俗,常常諷笑“我們家女的不會燒菜,只能打下手”,也不想想他們講那句貶詞的時候我才幾歲!只是親友間以訛傳訛,弄得好像我一直和不會煮也不愛吃的我媽一國。孰料我長大后不屑打下手,自認手藝比我媽強太多,只是離開家鄉(xiāng)后沒機會練習,后來更開始燒西菜,做了自己都不想吃,漸失烹煮的興致。要不是家鄉(xiāng)老友提起還是臺灣小姑娘時大家玩青春版“家家酒”,我表演“外省菜”:“砂鍋魚頭”、“冰糖肘子”、“茄汁明蝦”、“東坡扣肉”都端得出來,我竟忘記此生有過那么幾天,曾經(jīng)喜歡洗手做羹湯,而且還燒過叫得出名堂的佳肴。有一道我私淑于老爸的“紅燒冬瓜”,顧名思義,材料手段顯然簡單,卻讓只吃過一次的女友惦記經(jīng)年,說是自己回去試了多少次都不得要領(lǐng),見面就逼問秘訣,我卻對料理細節(jié)全不復記憶。難忘的是父親曾經(jīng)因為我喜歡吃他做的“珍珠丸子”,多次要親傳私房食譜,可是我那時已經(jīng)不喜歡下廚,就一直打混不學。他氣急道:“你不學,等我死了誰做給你吃?”我賴皮道:“你在我就有得吃,哪天你要走了,為了紀念你,我以后就不吃這道菜了!币灾恋浆F(xiàn)在一看到桌上有“珍珠丸子”,雖不后悔沒繼承“家傳菜”,卻會心酸地想起父親真的永遠離開了。 駐馬望南門不同“古早”從臺灣到美國可以是家人、愛侶之間生離死別的大事,現(xiàn)在飛越太平洋只是“千里江陵”。曾有僑居地的帥姐朋友到年底舍不得浪費手上的升等機票,又沒有時間度假,就花一個周末飛趟臺北,啥正經(jīng)事沒干,光捧場看了部國片,出來戲院在饒河街夜市買了幾根她朝思暮想的大辣烤玉米啃啃,算上國際日期變更線切換,臺美之間離“一日還”的境界雖不中也不遠了。新年以來,僑居地朋友看到“啞謎道場”多日未貼新博文,以為是欠缺素材,就問:什么時候再回臺北住住尋找靈感?的確,到了臺北都不用我去找,感慨自然會找上門來。正好臺灣有國際書展等等各種熱鬧“相招”,想想確實也到了可以再度返鄉(xiāng)小住的時候,反正是空巢的閑云野鶴,行李一提,說走就走。果然臺北是靈感之地;才放下箱子,去南門市場買點小菜填充空了個把月的冰箱都能想起兩句唐詩,陪古人“悲往事”:無才日衰老,駐馬望千門。不過我這今人無馬可駐,只是到站下車,望向不知如今安在的昔日臺北城門。看著“南門市場”的站牌忍不住嘆口氣,同伴就問怎么了。我隨時都能浮想翩翩,面對好意,無言以對,只能承認敝人胡思亂想,“扯功”不凡;人家杜甫是當官差的大詩人,有滿腹忠君之思,駐馬望之不忍去的是千仞宮門;我當年一個小孩子,離家時是個小女子,云游歸來成了個小老嫗,懷念不舍的是幾座已經(jīng)走進歷史的臺北城門。真該道聲慚愧——確實太會瞎扯,這腦袋瓜里聯(lián)想的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呀?然而我對幾十年前的臺北城門確實是很有感情的,強說愁的少年生活和交游就在那個沒有實體城墻的小小四方陣里度過,是只快樂的井底之蛙。倦游世界歸來,臺灣變小了,臺北變大了,乘著捷運在老家地下穿梭,我再也不辨方向。侄女跟我講到臺北的任何地方,發(fā)現(xiàn)不管存不存在實體,姑姑就認自己記得的那幾座“城門”;她們很快學會了在指引方位的時候跟我說:“就是從原來的北門那邊過去……”或者:“從前小南門那里……”我對新興市區(qū)的熱鬧雖然感覺新鮮和方便,卻沒有回到家鄉(xiāng)的感動,至少一〇一大樓就不如西門町紅樓更能激動我的懷舊之情。只見捷運站名不見南門的南門市場是我現(xiàn)在返鄉(xiāng)后的食物補給站。這個地方也充滿了我少年時代的回憶:我總在這一站等乘欣欣巴士回新店。等車無聊就傻看旁邊店家刀削面師傅站得遠遠地削他手中一大塊面團;面片在他手下成了活物,像飛魚躍水一樣在空中舞蹈,一片片無懼地奔向沸騰的大鍋;削面師傅的手勢極其流利,百發(fā)百中。記憶里的店是黑和深灰的顏色,只有削面師傅手上那一大塊面團雪白。我應該做過那個看起來衛(wèi)生并不達標小店的座上客,卻不記得吃過什么終生難忘的美味——南門市場和那間店,留在我心里的不是滋味,是一片風景。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這個深植在心的印記,秋天回鄉(xiāng)時,高中死黨問有什么想吃的家鄉(xiāng)味時,我就問起南門市場的刀削面到哪里去了。朋友說早沒了,可是現(xiàn)在的南門市場也很好玩,是個貴婦買菜的地方,就帶著我去“觀光”。我們從樓上賣熟食的鋪子逛起,再到樓下的生鮮食品攤?cè)カC奇;我發(fā)現(xiàn)很多有趣的食材,鬧過把海蜇皮當成千張,酸菜當成雪里蕻的笑話。從老友帶我回去過第一次以后,我就成了那里熟食鋪的?。侄女說,姑姑去的就是馬英九媽媽喜歡的那一家。不奇怪,我們的父母是湖南老鄉(xiāng)嘛,味蕾同源;鋪子里的菜肴都是以前我還在家里做女兒時桌上常見的,只是馬英九有福氣,他的媽媽還健在,還能去買菜。我從美國李伯的大夢①中醒來,中國盧生的黃粱已熟;即使做夢,我都不是領(lǐng)著瑪麗亞在南門市場買生鮮的臺北貴婦。更何況“天可補,?商睿仙娇梢,日月既往,不可復追”,回頭一望,自己人生的每一步縱使在情理之中,成就卻都在意料之外。雖然“無才日衰老”,比上又不足,可是平安喜樂,不能算賴。只是青春離家老大回,樹欲靜而風不止?纯醋郎蠑[著的三菜一湯:竹筍雪菜炒肉絲、蔥烤鯽魚、梅菜扣肉、香菇土雞湯,好像回到在家做女兒時的家常,可是沒有父母手澤,再地道也是市場熟食鋪里買來的“西貝貨”。我不再是當年在臺北四個城門之間穿梭說愁的慘綠少年,可是正月返鄉(xiāng),家鄉(xiāng)卻沒有“家”,走遍五湖四海,看過世界歸來的小老嫗真切地惆悵起來。 傻妹和英雄哥晨起接到一通錄音來電,是山城公家打給住戶的警告電話。說有民眾舉報近來在本小區(qū)數(shù)度看到山獅(MountainLion)出沒。Google一下,發(fā)現(xiàn)我一直以為只是大野貓的動物,中文名竟然叫“美洲獅”。這名字挺嚇人,而且錄音電話警告住戶這種動物攻擊性很強,教導民眾如果與山獅狹路相逢,要勇敢正面相對,等它走開,它如不走,你可緩緩后退,切忌轉(zhuǎn)身驚慌而逃。如果穿有外套,趕快撐開,膨脹體型,與之對峙,等待(禱告?)對方退卻。如果不幸被攻擊,最佳策略就是跟它對打,拼命將之打跑,爭取機會脫身。如果看到了,還能全身而退(這六個字是我加上去的),就打九一一舉報。以前某日傍晚出外散步時也看過不像家貓的特大貓不懷好意地瞅人,那矯健的大貓脖子上沒戴名牌,還長著像山羊一樣的長胡子。我當時以為那就是MountainLion,回家還跟兒子胡吹了一通,F(xiàn)在對照網(wǎng)絡(luò)圖片,原來山獅竟是在動物園里看過外形像小號豹子的Cougar一族。那我當時看到的可能只是大野貓,或者是哪家養(yǎng)的胖大到變形的家貓。否則果真要是MountainLion,那我還得與它對打一番才得脫身,現(xiàn)在就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十根手指寫文章胡說亂侃了。我家也有過兩只貓:絨球和麻丁。它們的來歷很傳奇,竟然是在墻壁里挖出來的。當然,可能只是鄰居母貓偷生在院中某處,然后在搬遷的過程中從屋頂(煙囪?)掉到我家的墻壁里去的。不過在找來工人把內(nèi)外所有可能的縫隙都檢查封住以后,小貓最初究竟怎么會跑到墻壁中去還是無解,以致墻中出貓的原因始終成謎。反正故事開始的那天晚上是兒子在計算機房里一直聽到喵喵叫,卻到處找不到來源。后來判斷貓叫是從墻壁里發(fā)出,雖然覺得不可思議,卻怕以后有動物死在里面更麻煩,于是循聲鑿壁而探,居然救出一只有著琥珀色皮毛的可愛小貓。這么好看的貓還真的少見。因為不是純種,所以它雖有暹羅貓美麗的毛色,卻沒有暹羅貓不友善的面相。那還有什么說的呢,就留了下來。兒子叫小貓“絨球”(Bobble)。老媽出錢出力帶去獸醫(yī)院檢查身體打預防針不表。獸醫(yī)說貓還小,約了長大到數(shù)周再帶過去結(jié)扎。過了兩天,墻壁的洞還沒補起來,又聽見喵喵叫。神奇的貓洞里又挖出第二只貓。兒子叫它“麻丁”(Martin)。麻丁是只長相普通的小黑貓。可是第一只留下來了,沒有理由因為第二只賣相不好就棄養(yǎng),就也一并收留。所以說豈止以貌取人,人還以貌取貓呢。朋友就“菜”我,說如果先兩天救出來的是小黑貓麻丁,可能我就都不讓兒子留下來了。養(yǎng)不多久,倆貓的特色就顯現(xiàn)了。絨球艷光照人卻愚蠢遲緩,麻丁貌不驚人卻聰明勇敢。絨球不喜歡出門,靜靜地坐在屋內(nèi)一隅,放飯的時候來吃飯,放風的時候也不走遠。她平時姿態(tài)優(yōu)雅,可是抓自己尾巴玩卻老抓不到的樣子完全是個傻妹漏餡。叫她“絨球”,她從來不應,我們只能亂學喵喵貓語引起注意。兒子說:“她這么笨,我懷疑她聽得懂自己的名字!”麻丁則肯定知道自己叫麻丁。他雖然決定要做一只“戶外貓”(OutdoorCat),難得進屋跟人親近,可是如果他在附近,那叫“麻丁”就一定應聲而出。和宅在家的傻妹絨球不同,英雄哥麻丁一天到晚在外面忙不停,捉松鼠撲麻雀,入地三尺刨土撥鼠的窩,上樹一丈研究啄木鳥怎么弄出動靜。我親眼看見他耐心埋伏在草叢中撲獵一只剽悍的藍松鴉(BlueJay)作耍,也深信留在車道上的蛇尸是他老兄“龍虎斗”的勝利成果。后來因為他太喜歡獻寶,常分享他的“部分”獵物,如一個鳥頭或其他更惡心的東西,放在大門口墊子上當禮物送人,兒子就給他脖子上掛了個鈴鐺,警告附近的小動物,山大王英雄哥“麻丁”來了。一年多后,我們須要搬離山上的家兩年,暫住到車程距離山居十分鐘的城里。兩只貓也只好跟著搬家。傻傻的絨球在新家走動一圈,找到壁爐旁的一角,大概看見清掃壁爐的器具和歇息的軟墊是舊物,嗅嗅轉(zhuǎn)轉(zhuǎn)也就傍依著安頓下來。英勇的麻丁卻認生,賴在院墻上不肯下地。城居雖有院落,卻畢竟不是麻丁心里的那座山。我跟鄰居打了聲招呼,說我們有只“戶外貓”會到處走動。美國人都愛動物,一致說沒有關(guān)系,這條小街上的院子都歡迎他。此后,麻丁幾天不見貓影是常事,我們有點擔心,可是城居生活對麻丁來講未免太過無聊,就想也許他在哪家鄰居的院子里找到新鮮玩意兒樂不思歸也說不定。當接到動物收容所按貓脖上名牌打來電話,說麻丁在離家好幾條街巷的大馬路上出了車禍往生時,我們雖有點悲傷卻并不吃驚,咸相信他是在返回舊家的冒險途中遭到了橫禍。他本來就是一只山野里的貓,不該帶他來城里的。兒子摸著懶洋洋的絨球說:“這個傻妹,她這么笨,她會知道麻丁永遠不回來了嗎?”我說我不知道。這么笨,卻知足守分、隨遇而安的傻妹,舒服地臥在壁爐旁的軟墊上,我知道她將這樣醒醒睡睡,平庸終老,而且她在夢里可能還會抓到那條醒時永遠抓不到的自己的尾巴;然而聰明勇敢,斗蛇捉鳥,念念山中舊事,卻不許人間見白頭的英雄哥麻丁如今安在?從墻中撿到的兩只貓,就這樣,在兩年后搬回山居的時候變成了一只。 逐鹿中庭前幾年在亞洲的時間多,美國的房子就交給當時剛上大學的兒子當家。他本來以為一個人生活不知有多逍遙,簡直是迫不及待地把家人送走。結(jié)果獨居沒多久就開始在電子郵件和電話里抱怨這抱怨那,說是全美國也沒有幾個像他這樣小小年紀就要擔負起那么多家庭責任的。他放學了得代收全家信件、付他自己用的水電賬單、應付上門來的服務人員,更何況他還要“保衛(wèi)家園”,不讓野鹿來犯。那時母子之間雖然聚少離多卻感情更加增進。像他說的,看不到媽讓他更愛媽。雖然我因工作飛來飛去,個把月就能回來看看,畢竟都是短期居留。不再朝夕相處,和兒子見面反而變得很有話聊。起碼對話不再局限于“回來啦”、“吃了沒”這些廢話。我們常常談心。他還把我當貴客款待,每次都親自下廚,準備燭光晚餐招待。他好交游,朋友多,母子吃一個晚飯,他可以接N通手機。打岔的情形大概是這樣:“媽,一個人住好寂寞哦……對不起,接個電話!薄肮䥺楷F(xiàn)在沒空,跟我媽吃飯呢是……”“媽,剛才說我很寂寞……對不起,接個電話!薄肮䥺?明天不行,我媽還沒走。等下看了行事歷再跟你敲定……”“媽,剛才說到哪啦?哦,對,我很寂寞……對不起,接個電話!彼晕乙恢睕]怎么同情他的寂寞?墒俏椰F(xiàn)在真的很同情他當時需要面對的人鹿大戰(zhàn)。這個夏天我“當家”。成群野鹿成天隨興自在地繞中庭閑步,過分到與我隔窗對望也不當回事,徑自慢條斯理地享用種在窗前的花葉。敲打窗子或大聲吆喝它都當你不在。院子里原來盛開的玫瑰都被吃光了不說,車道旁有鐵絲網(wǎng)圍護,我正打算采收享受成果的有機西紅柿和李子也都一夜之間全部失蹤。有一天我正心痛地在澆灌,搶救被鹿啃得差不多成了禿干的新種酪梨樹,幾只鹿居然就停在“一石”之遙,等我走開。簡直是嫌我在它們吃點心的時間出來澆水,很討厭礙事的樣子。那天我氣得到處去找兒子買來打鹿的BB槍,想至少朝空放兩槍嚇唬嚇唬它們也甘心一點。因為它們已經(jīng)囂張到連我丟石頭都只漠然地左右踱兩步,就駐足觀望,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樣地被飛石嚇成受驚之鹿,匆匆逃跑走避。這一群寄居在我家的不馴之鹿,對我這個屋主,連表示起碼的敬畏之意都欠奉。睜著假裝無辜的大眼睛望著我好像在譏諷:“您就省點力氣吧,那幾顆小石子咱不怕的啦!眱鹤淤I這支槍來打鹿,被我臭罵過一頓,山居小區(qū)雖然每戶相隔遙遠,畢竟還是住宅區(qū),就算在打鹿季節(jié)也不能隨便動家伙。而且他鹿沒打到,倒把家里的車子保險桿上打出幾個彈孔?墒恰秾O子兵法》這小子肯定不懂,卻能無師自通,領(lǐng)悟“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精神。既然“子當家”,母命就當耳邊風。還強辯說只用槍來嚇唬鹿,絕不會瞄準了真打,否則怎么會打到老媽的車子上去?反正大人不在,小鬼當家做主,他就一意孤行,準備好槍彈,跟來犯的鹿算是杠上了。他同學尼克的爸爸一本正經(jīng)地跟他說,如果打到鹿了,就趕緊打電話通知他來處理,他要扛頭鹿回去打牙祭。那次出事,兒子說純屬意外,他不覺得鹿是被他打到的。他說:“那頭鹿走在斜坡的擋泥墻上,我朝它的方向放空一槍,它就嚇得掉下去了。”兒子闖了禍,還怪鹿走路不穩(wěn)!耙活^鹿會在擋泥墻上走得掉下坡去,那還算鹿嗎?可能它原來就發(fā)暈!彼兰s打電話給尼克爸爸。尼克就和他童心未泯的老爹迅速驅(qū)車前來湊熱鬧。兒子事后生氣地告訴我:“尼克的爹壓根就不知道怎么處理。他說他又不是屠夫。他只是不相信我真會打到一頭鹿,隨便說說。”三個老少男人圍著那頭摔傷的鹿商量了一會,最后打了電話給本地警長來處理這件大事。警長到了又打電話給動物收容所,收容所說他們不收活的野鹿。大家對著受傷昏迷的龐然大鹿就有點束手無策了。警長說可能得先讓它安樂死。老頑童一樣的尼克爸爸來勁了,拿言語刺激警長:“我賭你不敢斃掉這頭鹿!你敢嗎?我賭你不敢!你不敢對不對?”穿制服的那位起先還端著執(zhí)法人員的架子,可能受不起一個“死老百姓”一激再激,還有兩個愣頭青傻在旁邊當觀眾。兒子說,說時遲,那時快,警長竟忽然掏出手槍在他們面前把那頭倒霉的鹿給當場正法了!皨屟!”兒子事后告訴我,“電影里那些殺人場面都是騙人的。你知不知道光殺死一頭鹿就有多難呀?起碼開了三四槍才把它打死。西部片里殺受傷的馬,就朝頭上打一槍搞定,才怪!”兒子學鹿垂死掙扎幾起幾跌大嘶大鳴的恐怖樣子給我看!澳憧此鼈儼舶察o靜地在外面走來走去,一定想不出鹿臨死可以叫得有多大聲!我以后再不管它們在院子里吃什么了!迸_北的侄女曾來美國家中小住,看見院子里野鹿來來去去,覺得神奇。對趴在垃圾桶上亂翻,見人就呲牙咧嘴,忒不友善的浣熊也大喊:好可愛唷!等她們聽說這個“大雜院”里還住著一窩又吵又丑的野火雞、一只神出鬼沒的紅狐、許多迅若閃電的長耳兔,和在前院車道旁安家,看見來車就閃出爭道的幾戶斑鳩家族,不禁覺得坐小火車繞了一圈卻啥也沒看到的野生動物園門票真劃不來。唉,算了,想遠離塵囂,把家安在山野里,是我入侵了人家的地盤吧?應該退讓的是哪一邊呢?是誰多事在野生動物園一樣的地方圍起鐵絲網(wǎng)種花植果?那些吃的看的開車幾分鐘到超市里不都買得到嗎?對鹿來說,玫瑰花是好吃的,不是好看的。到底是誰不懂得欣賞好料呀!云淡風輕近午天臺灣面積雖小,地貌多變,天氣也變化多端。我在臺南玩了幾天,穿著短袖還揮汗如雨。北返卻聽說臺北一整個星期都陰雨綿綿,又濕又冷。在臺南的時候也聽說八八水災時南部瓢潑大雨到高鐵停駛,臺北卻風和日麗,結(jié)果政府機關(guān)里下班以后去理發(fā)的、吃老丈人壽酒的幾個高官,掛烏紗帽的掛烏紗帽,被叮滿頭包的被叮滿頭包。說起水災舊聞是因為和瑞琦去參觀臺南臺灣文學館時我問為啥文學館特辟了一個臺語文展區(qū)?臺語文懂的人很少,又不是明定的官方語言,安置偌大一個展廳,結(jié)果展來展去都是那幾位的作品,其中唯一的知名人士還是靠罵鄉(xiāng)土小說大師博出位的新進,和其他對“臺灣故事”做出貢獻的作家相較,不符公平和比例。答問的人就舉證水災舊聞,說明反對黨吵得兇,連大官都因為在南部下大雨的時候看臺北天氣不錯,下班以后沒加班坐鎮(zhèn)指揮救災應變,就被罵下了臺,這里一個小單位,有人會吵,只好遂其所愿,與展出內(nèi)容無關(guān)。老華僑聽說不能同意,因為爭取展出是臺語文簇擁群眾的本職,他們當然該吵?墒怯腥嗽陂T口一叫板,官方就嚇得順應,拿公家的資源和稀泥、做人情,息事寧人,那就是鄉(xiāng)愿,對不起納稅人;不過這事本地公民當作稀松平常,不放心上,輪不到老華僑說了又被批評有“高等華人嘴臉”,我就“惦惦”默不作聲。反正上行下效;像那幾個水災時丟差挨罵的高官就是跟錯了沒有肩膀和原則的領(lǐng)導。虧得臺北官迷多,連這樣遇事龜縮的老板,都前仆后繼地有人效力。除了這個小小的感慨,其實和瑞琦去參觀臺南的臺灣文學館很有收獲。謝謝蘇偉貞和其他幾位在地大德的幫忙,我們有幸進入庫房一睹三十七年前兩人合寫給朱西寧先生的一封信。信寫在一張五百格的稿紙上,我寫前一半,瑞琦寫的是后一半。當時我在紡織公司當總機小姐勤工儉學,還是文藝青年的瑞琦剛從暑期文藝營冶游深造歸來。在文藝營里她曾經(jīng)受教于朱先生,我則尚未得緣識荊,也隨她稱呼老師。 那年我們二十歲,青春正當時,看見自己完全忘記了的內(nèi)容和稚嫩的筆跡,興奮不已。抄錄如下,也替自己留存一份回憶:朱老師:您好。聽李瑞琦說您對我還沒有寫完的那篇“隨緣”覺得還可以,得著這樣的一個鼓勵,就試著把它給續(xù)完了。倉促的寫就,竟跟原來的打算有了些出入;瑞琦催著,沒時間回味,不知道是好是不好,真的要請朱老師給點指導。瑞琦說“隨緣”可能收入專輯,又說她寫上了我的名字;我想,如果真有機會發(fā)表,就用“小云”是不是也行呢?順頌文祺 蔣曉云敬上一九七五年七月 朱老師:我不負使命,下了車直接到曉云家。昨晚,她趕稿,我疲倦得睡去。今晨,她忙趕著去上班,把謄稿的差事丟給我。希望您接到時,能趕得上付印的時間。這是曉云第一篇寫完的小說,以往有過幾次的起頭,最后都付之一擲。我們是好朋友,但是我的“鼓勵”并不足以造成她寫下去的力量。這次若不是得著這樣一個大鼓勵,她是再也懶得續(xù)完的。要為我所帶給您的一切麻煩,致最深的歉意。祝好學生瑞琦敬上七月廿二日 瑞琦和我讀了信覺得可愛又可笑,感覺像回到當年。瑞琦說:“你那個時候的信就寫得像個老太婆!你看我太幼稚了,什么‘疲倦得睡去’?哈哈哈!”我對自己信上的老腔老調(diào)也很吃驚,難怪朱先生一見面就問我有沒有受張愛玲影響。我自己就從來不覺得“隨緣”哪里寫得像張愛玲,倒是這封信有點三十年代的味道?赡芪铱炊嗔苏禄睾凸诺洌v場面話的時候就顯得有點文縐縐。可是再怎么裝腔作勢,那時候就是個孩子,不明白光陰的殘忍,以為青春無敵,流水無情戀落花,遇見什么福緣都不懂得珍惜。 最近我跟重逢的朋友談到三生石的故事:僧園澤和李源是今生的好友,約定來世相見。李源在園澤圓寂以后,過了十來年依約往尋故人,聽到牧童拍著牛角吟唱: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李源知道是園澤轉(zhuǎn)世,正要前去相認,牧童卻又唱了起來,唱完轉(zhuǎn)身離去,不知所蹤: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 老華僑離開臺灣超過半甲子,歸來再見青春伙伴,眾人外貌、身材“雖異”,本性可辨;欣喜之余卻也有恍如隔世的感慨。家鄉(xiāng)春和景明,今日云淡風輕,有緣看到從前的書信有感,也算我的春日偶成。 包飯和點心和老哥聊天,談到小時候認識的幾個男生現(xiàn)在居然“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老哥說男人都一樣,還算命不避親戚,舉自己妹夫為例,說妹夫老跑上海,就算沒吃包飯,也一定吃過點心。這讓我想到一件跟吃飯有關(guān)的趣事,不知道算不算“吃點心”?去年某天我看見書桌上丟了張上海臺資牛排館二人晚餐的收據(jù),日期正好是我從浦東機場搭飛機回僑居地當天。燭光晚餐簽單的是先生,同行的不是太太,不免動問。先生坦然說是送走老妻后不想一個人吃晚飯又想吃那家的牛排,就借機慰勞他當日加班辛苦的女秘書了。女秘書?這位秘書我沒見過,不過忽然觸動了我編故事的靈感,就跟先生說:如果二位去你辦公室樓下的“重慶雞公煲”我就沒意見。下雨天你們跑那么遠去吃燭光晚餐,那一頓飯還是秘書小姐半個月工資,女秘書加班老板不發(fā)獎金卻請吃情調(diào)餐廳?嗯,這樣,黃粱一夢,人生如戲,我編個劇本你聽聽:上海之夢 天上下著雨,車里有他和她的體溫,玻璃有點起霧,雨里的徐匯區(qū)看起來比平常美麗干凈。訂好位的餐廳在靜安區(qū),正是擁擠的交通高峰期,車子走走停停,兩個人可以談的公事都談完了。溫文儒雅的老板閑閑問起,她就含羞帶笑地講起自己的家庭和短短三十年出頭的生平。敘起來老板比她的父親還大一歲,可是看起來像兩個世代的人。她完全沒法把看起來不過四十許的美籍華人老板和她頭發(fā)永遠糾結(jié)像面條,身上已經(jīng)有老人氣味的奔六十歲的老爸爸想到一起去。老板不抽煙,靠近的時候似有似無地散發(fā)著外國洗發(fā)水的香味。柔柔的臺灣腔普通話搭配英語單詞聽起來不像她的家鄉(xiāng)話那么呱嘈,又洋氣又好聽。老板的休閑活動是打高爾夫球和帶著太太到處找出名的館子吃飯。像這間牛排館就很高檔,裝潢得金碧輝煌,他說跟太太常來。臺灣人就會搞這一套,菜一道道地上來,還一道道介紹該怎么吃。老板在幽暗的燈光下看起來很年輕;好吧,就算不是真的年輕也比那些追求她的本地小青年風度好。她非常同情他有一個事業(yè)忙碌,到處飛來飛去,老是不在家的老婆,可是聽起來他還很在乎她,說是一起長大的伴侶,到現(xiàn)在都是最好的朋友。她聽他夸自己老婆有點不高興,可是他好像沒注意,一直轉(zhuǎn)述那個中午剛離開的老女人告訴他的幾個破笑話。燭光晚餐附贈一瓶紅酒。原先她說不會喝,現(xiàn)在她要侍者替她滿上。吃定老板溫和的個性和客氣的風度不會讓人太難堪,晚飯后她借著幾分酒意,撒嬌耍賴地不讓他送回家,非要去見識他的高檔公寓,男人果然沒能拒絕。后來?后來她就變成了那間在她眼中堪稱豪華的市中心公寓的女主人。 (聽眾打岔:喂喂!你這故事沒有邏輯,也不是事實!哪有吃個飯就跳到成了女主人的道理?編劇說:早說是編的,誰在說事實?從吃個飯就跳到成了女主人是蒙太奇手法,如果拍電影,這時候就給你一個下大雨,弄個什么“一樹梨花壓海棠”的鏡頭表示一下。又不是三級片,男主角是個老頭有啥愛情戲好演的!還沒完呢,聽不聽嘛你?聽眾說:聽就聽!我看吃個飯你能編出什么來?) 離婚明明是前妻堅持的,卻還賣了個天大的人情給他,說是“含淚成全”,事后他想起來竟有點著了道的感覺。不過畢竟是幾十年的好友加夫妻,雙方?jīng)]有大吵大鬧,財產(chǎn)公平分配,自始至終保持友好關(guān)系。他一輩子循規(guī)蹈矩,頂多對漂亮女人眼睛行行注目禮,嘴巴吃兩句文雅的豆腐,心里騷動一下,沒想到一付諸行動就換了老婆。雖然年輕的新婚妻子好像深愛著他甚至崇拜他,他應該飄飄然,不知怎么卻隱約覺得這二婚有點像人家說的“炒樓炒成了房東,泡妞泡成了老公”,不知該喜還是該憂。而且頭婚的孩子都大了,他現(xiàn)在想享受人生。少妻卻哭著吵著一定要做媽媽。溫和的他又輸了。少妻是家里的獨生女,她的父母從女兒懷孕起就搬在一起照顧,孩子出生后就更離不開了。原先簡潔的歐風公寓里住進了她的一家人,搬進符合她父母品位的擺設(shè)。耳朵里聽著岳父母用鄉(xiāng)音互相稱呼“殺千刀”和“強盜婆”,他不禁想起自己從前在這間屋里和前妻用英語叫對方“甜心”和“打鈴”。不間斷地有丈人家鄉(xiāng)親戚到上海在他家落腳打尖,原來寬敞舒適的公寓變得越來越擁擠,也越有在地風情。雖然岳父母都比他年輕,他畢竟還是女婿,漸漸地家成了他們的地盤,他像個年老的上門女婿。住在一起久了,在地人對他也像長輩那樣指教起來。這里是中國,講究長幼有序。那天他在機場,看見前妻像以前兩個人一起旅行時那樣瀟灑地拉著一件簡單隨身行李,風一樣地從面前過去。他欣喜地正要打個招呼,可是手忙腳亂地顧著行李車上上海家里要他帶的,大包小包孩子的尿片、奶粉,岳父母的維他命、西洋參,和老婆的高跟鞋、皮包、化妝品,竟然就沒來得及喊出聲。扶穩(wěn)了行李,他急急推車上前,想趕上兩步再叫,堆得太高的行李車上購物袋里又掉下幾盒“有機草本”染發(fā)劑。老婆嫌本國貨黑心不敢用,又抱怨他的頭發(fā)白得太快了,這次特意叫他多買幾盒回來囤積備用。將就岳父母,買的都是本地老人喜歡的墨黑色,染上像戴了頂黑帽子一樣瓷實耐久;屋里三個老的一齊染也省事。他們更像一家人了…… (聽眾大笑打岔,佯嗔作結(jié):別編了,太嚇人了!吃個飯就成了一家人?還三個老人一起把頭發(fā)染成黑帽子?虧你想得出!以后凡是女職員一律只發(fā)紅利,連樓下的“雞公煲”都不去了!) 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老哥的“包飯和點心”理論到底正不正確,可是每個聽過上面這個劇本的女朋友都被我逗得很樂。我對熟人看我故事對號入座一向反感,不過那次聽眾的反應讓我覺得還算滿意。(后記:上文完成后敦請“老哥妹夫”審閱;讀者邊看邊笑,證明有幽默感。也批準放行,證明有度量。卻有條件,要求注明“本文純屬虛構(gòu)”——謹遵所囑,特為附記:本文純屬虛構(g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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